白衫男人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的眉眼坦荡,唇角悬着笑意,温和而英武。他比赵曙还要长得高,滔滔连他的肩膀也不到,得高仰着脖子才能看见他的眼睛。
终于看见他的眼睛了。
他的眼睛像一滩幽清的渊池,波光粼粼,深不见底。明明含着笑,眼神中却没有半点喜悦之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道:“我在花园里捡了几册书。”说着,将手中的书袋递了过来,朝滔滔笑道:“小丫头,这是你的书么?”
滔滔认得那书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被你捡了去,难怪我们怎么找也找不着。”又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四殿下抿唇笑了笑,道:“书上面写了名字。”滔滔连忙打开书袋,将书册拿出来一看,果见页尾写着“高滔滔”三字,且是皇后的凤墨。自念霜将书袋交予她,她还真没将书拿出来过。
赵曙看着两人情形,好似有难以喻言的涌流在窜动,下意识的问:“你们见过?”
滔滔点点头,道:“昨儿在花园里……”
四殿下赵宗辅接着道:“昨儿官家没去灵虚阁讲学,我就去花园中走了走,恰巧撞见滔滔。”又轻笑一声,道:“我当时还以为是宫里乱跑的小宫女呢。”
滔滔听见赵宗辅亲昵的叫自己小名,竟有些羞涩,问:“你既是十三的四哥,为何在王府中从未见过你?”
赵曙脸上木了木,道:“他并不住王府。”一瞬间,滔滔思及家府中也无庶子庶女同住,便心下了然,也闭口不再相问。倒是四殿下,脸上竟毫无异色,依旧浅笑盈盈。
门外有内侍恭谨立在槛边,垂首道:“四殿下,皇上宣召。”
赵宗辅听闻,道:“我有事,先行一步。”
滔滔却道:“我也正要回慈元殿用午膳,倒能同行。”说着,将书袋扔到赵曙怀里,朝四殿下笑道:“我们走吧。”又问:“你用过午膳了么?”
赵宗辅温言道:“刚才已经吃了。”说着,便正了正脸色,往殿外去。
三人一路走着,滔滔话最多,从赵宗辅的官品阶职,到妻妾儿女,通通过问一遍。赵宗辅倒也耐得下心,竟一一相答。行至掖庭朝殿分岔路口,立在玉津门前,三人才相互辞别。
夏日怠倦,又是十五,先有后宫妃嫔早早的齐往慈元殿请安,后有六局二十四司的尚宫进殿禀事,虽有兰贵妃、张婕妤等人在旁侧辅佐,皇后依觉力不从心,浑身恹恹的难受。待用过午膳,她正欲往庭院长廊间走一走消食,却见滔滔捧着书坐在阶下,便走了过去。
她笑眯眯道:“好孩子,看书虽好,可别在烈日下伤了眼睛。”
滔滔露出惊慌之色,脑中猛然想起被杖打而死的念霜,待皇后也不敢像从前那边轻松随意。她甚至微微屈了屈膝,却被皇后一把拉住,道:“现下又无旁人,不必守着那些虚礼。”
皇后心里了如明镜,见滔滔如此,心底生出些许悔意,却并不表露,柔声道:“这书好歹被你找到了,也不枉昨儿淋了场雨。”
滔滔道:“不是我去寻的,是四殿下在花园中捡的。”
皇后眉一挑,道:“四殿下?”
滔滔露出笑意,眉飞色舞道:“是懿王府的四殿下,他也是拣选太子的世子,昨儿皇姨父没讲学,他去花园中逛,我正巧……”说了一半,见皇后饶有意味的望着自己,忙止了嘴,简而言之道:“他正巧捡到了我落掉的书袋。”
皇后不露声色的点点头,问:“你可觉得他好?”稍顿,又觉得自己问得唐突,像掩饰什么似的,道:“他帮你捡了书,又亲自送给你,想来人是好的。”
滔滔问:“你怎么知道他亲自送给我的?”旋即恍然道:“定是宫人禀告了您。”
皇后一愣,眼中闪过黠色,才道:“后宫之中,若有事情我不知道,倒是奇了。”松树拂檐,风声阵阵,她牵起滔滔的手,缓缓往廊荫处走着,随口道:“我见过四殿下几次,沉稳温和,处事决断,虽是懿王府庶子,皇上待他却极为看重。前阵子,才升了秦州防御使。”
两人正说着,只见玉姑上前,恭谨道:“娘娘,苗贵人求见。”
皇后想也未想,道:“就说我才要吃了药,正睡着午觉,让她回去吧。”玉姑福了福身,回道:“是。”说完,便悄声退下。
将书册交由宫人收起,滔滔静静的跟随在皇后身侧,轻移莲步,心中甚为不解。皇后瞧着她神色,轻声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召见苗贵人?”也不等滔滔回应,抬眼望着宫廊尽头,肃脸道:“宫里头正在拣选太子,表面看着风平浪静,暗地里不知让多少人绞碎了心。苗贵人父亲为朝中大臣,自有依仗的势力,她今儿来,也是想探探我的口风,免得站错了队,失了家父的官运宏通。”
夏风暖暖的在长廊中穿梭,拂过滔滔的发髻,落下几缕青丝来,她伸手捋了捋,镇定自若道:“所以您才称病在殿中养着,若是有人想来巴结,您又不想见的,倒有了现成的由头,旁人也不会怪罪。”
皇后听见滔滔如此说,欣慰道:“好孩子,你一点就通,假以时日,必能稳坐后位。”
滔滔本想说“可我不想做皇后”,但忍了忍,没有开口。皇后像是能将她看透似的,捏了捏她的手心,道:“能登上太子之位,必是人中潜龙,我会仔细瞧着,给你挑个如意郎君,绝不会委屈了你。”
棉花似的白云时卷时舒,花枝横斜里有几只飞鸟腾空而上,唧唧喳喳扑展着翅膀飞上天去。滔滔顺着声响望向碧蓝的天际,也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寂寥之感。皇后走得累了,便淡淡道:“你下午还要上课,趁着午时,好好歇一歇罢。”
滔滔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别话。
过了两三日,滔滔用过早膳,往东宫内殿去上学。行至赵曙等她的地方,见他背对着自己立在树下,正要开口唤,忽见他跟前还站着一个娘子,便止了步,愣在了月洞门后眯眼瞧去。那娘子花鬓绿颜,身姿婀娜,虽看不清脸,但滔滔知道那人就是兰贵妃的侄女,住在鸾鸣殿的张幼悟。
幼悟带着几分眷恋、几分落寞、几分害羞道:“那日你答应下堂后,就来找我,可天都黑了,都不见你来。”顿了顿,犹豫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赵曙早忘了那回事,当时只顾得去帮滔滔儿找书,哪里还记得她,此时想起来,觉得愧疚不已,忙解释道:“对不起,那日我有些事,便忘记了。”
幼悟听着很受用,弯着眼眸,笑了起来,道:“没关系,我其实也没等很久。”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刻雕鸟衔瑞花锦盒,揭开盖子道:“我跟着姑母学做了几样点心,特意拿来给你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说着,纤纤素手从盒里捡了一块百合酥,递只赵曙唇边。
赵曙偏了偏脸,自己捏了块花香藕团塞入嘴中,赞道:“味道很好。”
幼悟略微尴尬,很快又掩饰着将手中的百合酥轻咬一口,道:“若是厌烦了司膳司的吃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姑母的手艺炉火纯青,什么都会做,有她教我,没有做不会的膳食。鸾鸣殿的小厨房,可不比慈元殿差。”
赵曙客气道:“岂敢总是劳烦你……”
幼悟嘤咛一声,笑了笑,道:“有什么劳烦的,我也正想学哩。”她微垂着头,忽而红了满脸,低声道:“只要你喜欢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曙见盒中有几块翠玉豆糕,便接过食盒,道:“谢谢你的点心,正好解了馋。快要上堂了,你快些去吧。”他接食盒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幼悟的手,那小小的一触,像是烈火般,连绵而迅速的烧到了她的全身,像要将她燃成灰烬似的。
她的声音愈发细小如蚊子,飞快的福了福身,道:“那我先走了。”她提着素裙往回行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赵曙,眼神中满是眷恋,顿足片刻,才转身离去。
见张幼悟走远了,滔滔才撇着嘴从月洞门后转出来,先“咳咳”几声,才捏着嗓门装腔作势道:“做人嘛,可不能吃独食。”
赵曙见滔滔来了,脸上便有了笑容,将满盒的糕点递过去,道:“有你爱吃的翠玉豆糕。”
滔滔瞥了一眼木盒,舌头已经分泌出口水,却伸手拂开道:“在慈元殿什么没得吃,还非得吃她张幼悟做的么?一定很难吃。”
赵曙听见了滔滔吞口水的声音,只觉好笑,也不戳破她,道:“很好吃的,你尝一口。”
滔滔顺着杆子往上爬,故作矜持道:“我才不吃。”
赵曙叹了口气,道:“我午膳吃多了些,此时也吃不下。你既不吃,那我拿去喂鱼好了。”说着,作势就要走。
滔滔忙问:“你去哪里?灵虚阁可不往那边走。”
赵曙头也不回,道:“花园里有个莲池,里面养了许多金鱼,天气这样热,糕点放着也要坏了,不如拿去喂鱼,也不算白费人家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