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哭出来,也是好的。
可是此时的高滔滔,她根本无法思考,皇后在耳边说着话,她也听得不真切。脑中忽而出现往日与父亲的种种,前些日子和他大吵一架,叫喧着说自己没有爹,还离家出走。昨天母亲收到信,让她念,她还极为不乐意,朝母亲道:“保不准找了哪里的娘子在伺候着哩,我们在家别操闲心……”
皇后道:“你呆会就启程往并州去,皇上下令宣了四名御药院的大人跟着。”
滔滔仿佛是脑子停滞了,颤抖着声音道:“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父亲带兵多年,我决不信几个土匪就能伤到他……”
她的手放在皇后掌心,几乎全身的力气都倚在玉姑身上,她含泪欲泣,可根本没有眼泪,她哭不出来。
皇后握紧她颤抖的手,道:“滔滔,你将来是要成为大宋皇后之人,要母仪天下,为众生做表率,你要坚强,绝不能轻易被击垮。你不要害怕,也不能害怕。知道么?”
滔滔带着一丝哭容,道:“我不要做皇后,我根本就不想母仪天下。小姨,我怕……”
皇后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道:“我的滔滔啊,你可千万不能在你母亲面前哭。我遣了内侍去接她,然后你和她一起往并州去,马不停蹄的话,三日内应该可以赶到并州。若你父亲真有什么不测,你母亲还指望着你,你要坚强些,知道么?”
不过半柱香时辰,母亲的马车就到了。带着几名内侍和御医,两辆马车和四匹马,快马加鞭往并州去。看着母亲满脸愁色,几乎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滔滔忍着心中悲戚,她真的,没有哭。
连夜赶着路,吃也未吃好,睡也没睡,风尘仆仆的,到并州府衙时已是深夜。一路行至内苑,母亲似乎瞬间老了十岁,眉眼间也皱纹累累,连头发也变成了银灰色。有婢女上前领路,推开门,走进明暗相接的房间里。
房中点着高高的红烛,照得通火辉明。迎面有漆木雕花床榻,两侧立着几名婢女,榻上躺着一个男人,紧闭着双眼,满屋子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和血腥味。一跨入门槛,滔滔的眼泪就“哗”的流了下来。
反是母亲,她没有哭,只紧紧的握住滔滔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床榻。她神色镇定,看过父亲,又自己亲自诊脉,滔滔这时才知道,原来母亲竟还懂医理,但从未听谁说起过。滔滔看着病榻上的父亲,面容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很疑惑,这是自己的父亲么?高遵甫任过北作坊使,他威武高大,不言苟笑,再加上常带兵剿匪,总是有令人望而生畏之感。可是她今日看着父亲,却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比铜墙铁壁还要刚硬的父亲,他竟然是那样单薄,那样虚弱,滔滔静静的看着,更加悲伤了。
身后有人跨过门槛,盈步走了过来。待近了,方轻声道:“母亲,滔滔,你们来啦。”滔滔回过头去,瞧着说话之人,只见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褙子,发髻松松垮垮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面容憔悴。她高高的挽起袖子,手中端着一个白瓷梅花纹盆子。
母亲惊道:“静容,你怎会……”
静容勉强浮起一个笑意,道:“我夫君在殿前司当值,你们出发前日夜里,他就告诉我父亲可能受了伤。我不知真假,心里着急,就忘了叫人告诉母亲,只换了件衣衫就出门了,也是傍晚才到并州。”见滔滔满脸泪痕,便道:“先擦把脸。”
无论怎样讨厌她,她也是自己的姐姐,好像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过来。滔滔道:“你自己脸上也脏兮兮的。”
静容笑了笑,道:“你先洗。”说着,她就将拧好的锦帕放在滔滔手上,蹲到母亲身侧道:“您不必太过忧心,父亲已经退了烧,宫里又来了御医,倒有了七分胜算。我们也不要围在父亲旁边,不如让御医进来诊病紧要。”八壹中文網
母亲听闻,顾不得难过,忙唤御医入内,轮流看诊。母女三人焦急的守在旁侧,高母虽懂些医术,但也无非能治一治风寒,或是跌伤之类。像高父这般模样的重伤,她连见也没见过。御医们细细的诊过脉,道:“先吃几副药,若是明早上能醒来,又多了一份把握。”又在小耳房中商讨了半个时辰,才写了方子,让下人去煎熬。
静容不放心,就命人将小火炉子搬入廊檐下,亲自瞧着人捡了药,守在廊下煎煮。滔滔则守在榻前,也不干什么,只是守着,心里想着,万一父亲醒来了,身边可不能没人。母亲到底年迈。早已体力不支,半卧在榻前的藤椅上眯着眼。
天渐渐亮了,又喂了一次药,父亲却还没有醒来。有婢女呈上早膳,静容劝着母亲勉强吃了两三口,却怎么也不肯再吃。御医们又换了药方,可到午后时,父亲却又重新发起高烧来,额上也不停的冒着汗,嘴里开始说起胡话,所有人的心都高悬在半空,紧张得发抖。
房间里有个佛龛,放着观音菩萨象,滔滔点了香,虔诚的祷告起来。她以前从不信鬼神,青桐跟她说起佛事种种,她也总是百般不乐意听。可是此时,她却双手合十,跪了下去,低声的祈求。若是能救活父亲,她愿意心甘情愿的去做皇后,愿意接受静容回家府中同住,愿意原谅赵曙昨日的不辞而别,愿意乖乖的抄写蜀道难……
那些以前不愿意做的,觉得比登天还难的事,此时看来,却那么微不足道。
到了傍晚,下了一场急雨。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四响,廊檐兽嘴中噼里啪啦的排下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诉说着无尽的哀事,让众人的心也愈加难过和恐慌。薄雾缭绕间,有素白纸伞在落红残绿中移动,穿着青衫儒袍的公子,满脸愁容的,顾不得四处都是泥水,一脚一脚的踩下去,溅得裤腿都湿透了。
窗外有淳淳雨声,房间里却是静静的,高母缩卷着身子坐在藤椅上,有御医上前,轻声道:“夫人得有个心理准备。”
高母目光空洞的望着眼前,好似什么也没听见,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准备什么?”
御医道:“高大人,怕是熬不过今晚。”
高母神色大变,凛冽的抬起头,斥道:“你胡说什么?”
那御医也是见过世面的,仍旧不卑不亢,道:“高大人此时发热,又高烧不退,您心里头要有所预备。”
高母两行眼泪“唰”的流了满脸,愤怒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官人福寿恩泽,自然会比我活得长久。他不会有事的……”越说越是悲戚,顿了片刻,终于哀哀凄凄的哭出了声。
滔滔倚着门栏,听到此处,全身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软软的往地上倒去。有人一把将她扶住,道:“滔滔……”
是赵曙的声音。
她连头也不抬,就顺着他的臂力倚着,竭力保持着平静,颤抖道:“十三……”
赵曙将她半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道:“会没事的。”
滔滔一听,终于嗬的哭出了声。
静容顾不得伤心,她叫人从官窖中取了大缸子的冰块来,融在水里,不停的给父亲擦身子,敷额头,累得满身大汗,手上却被冻得红通通的肿起来。
她没有母亲,如果再没有父亲,她就是孤儿了。
所以,她没有时间伤心。
到了晚上,御医把脉,发现高父的烧竟退了许多,便又重新商议了药方,命人熬煮。滔滔坐在床榻旁侧,道:“静容,你和母亲去偏房睡一会,我来守着。”
赵曙也道:“母亲,你去歇会,有我和滔滔看着,不会有事。”
高母流着眼泪,依着床槛坐着,软弱无力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和遵甫单独呆一会,今晚就让我陪着他,好么?”
众人都退下,高母坐在那里,看着躺在病榻上的男人,想起在亳州家里初遇他时,他穿着见半旧的灰袍子,面色清秀,像个白面书生,与父亲正在院子中比骑射。风筝吹落在树上,她顺着树丫子爬上树端,听见父亲打赌说:“我的大女儿嫁给了当今圣上,若是你能十中红心,我就把二女儿嫁给你。”
她立在树丫子上,绿荫团团,让她看不大清他的神色,她心想:“我要嫁的人必然身穿盔甲,威风凛凛之人,这样的儒生呆子,我才不要。”
白面书生小心翼翼道:“婚姻大事倒不宜打赌,不如就赌十坛陈年的青梅酒如何?”
有什么宜不宜的,自己射不中,就别找由头推辞。她鄙夷的想着,取下风筝,正要从树上跳下,却听院子里传来抚掌之声,抬头一看,靶子上,竟真射有十剑红心。
曾经那样威武善剑、如山一般高大的男人竟然脆弱的躺在病榻上,高母觉得简直就像做梦似的,让她实难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道:“官人,等你醒了,就带着滔滔、静容一起回汴京。你听懂我的意思么?我愿意让静容和他丈夫住进高府,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