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自成亲后,到哪里都爱带着诗琪,仿佛是种昭示,又好像欲盖拟彰。起码在看见赵曙时,在溺水般沦陷时,有诗琪拉住他,充当他的救命稻草。
蹴鞠赛这日,天气很晴朗。广文馆大成殿前连绵的幕棚高高筑起,妓女们早早儿候在两侧,敲鼓起舞,与儒生们饮酒嬉笑。诗琪有孕已有四五月,肚子不大,穿着宽大的桃红纹枝襦裙,削肩瘦瘦,不仔细瞧,倒有些看不出来。她不能喝酒,也不能乱吃东西,但胃口却极好。方平特意让小厮们捡了她素日爱吃的东西,从私邸里带了来,与众人分食。
吕公弼笑道:“方平这小子,瞧不出来啊,竟如此专情。”
赵曙道:“不娶妾氏倒省心。”
方平似笑非笑,问:“怎么,为你家里那四位娘子闹心了?”
赵曙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眼睛望着站在内场的滔滔,淡淡道:“那倒没有。”
比赛以韩忠彦踢进一球暂胜,他到内场寻水喝。青桐穿着男装,抱着大壶子的水递过去,只见他满头是汗,在阳光底下能溢出光来。他流出来的汗比喝进去的水还多,她脑中思索着,要不要拿锦帕给他擦汗,当着众人,她有些胆怯。
韩忠彦却道:“回幕棚去吧,太阳底下晒黑了。”
青桐还是从袖袋中拿出锦帕,递与他道:“你擦擦汗。”她竟如此说,他便止了话,拿了锦帕擦着汗,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滔滔看着两人情形,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她以前送过韩忠彦很多儒巾,但后来也不知为何,就没有再送。待韩忠彦上场了,她没头没脑的就问:“青桐,你和韩忠彦怎么了?”
青桐的脸“唰”的红了,然后就伏在滔滔耳侧将自己与韩忠彦的事情从头至尾都说了,惊的滔滔连手里拿的素帕都没拿住,被风吹走了,都毫无察觉。
吕公弼正在外场的幕棚下喝酒,忽而看到什么,疑惑道:“那个是四殿下么?他找滔滔做什么?”
赵曙正在倒酒,听见吕公弼说话,就抬头望去。果见身穿紫红衣袍的四殿下缓缓往站在内场的高滔滔走去,一看到四殿下,赵曙心底就本能的生出担忧与畏惧。
方平见赵曙失魂落魄,杯子的酒倒满了,都不知不觉,就拿起他手中的酒壶,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赵曙恍然醒悟,板着脸,面无颜色,也不说话。
四殿下捡了滔滔的帕子,走过去,道:“想不到女子也能如此痴迷蹴鞠。”
滔滔忽而见道四殿下,不禁吓了一跳。自去年出宫,除了宫廷宴席,她几乎没有在任何场合与他接触过,更别说交谈。青桐要福身请安,却被四殿下拦住,温言道:“在外头,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他将帕子递与滔滔,道:“你的帕子。”
滔滔接过,忙道谢,原是用来擦汗的东西,也不值几钱,丢了就丢了。可四殿下亲自送过来,倒有些令人奇怪,好像专门要干什么似的。
更奇怪的是,他竟什么也没干,只寒暄几句,就走了。
待散了场,赵曙一直想问滔滔,四殿下跟她说了什么,可就是开不了口。他为何要自荐去泰州,为何与她不辞而别,不就是因为四殿下么。可是天意弄人,在四殿下被晋封太子的那日,偏生后宫妃嫔恰巧有孕,一切便烟消云散,至今都无人再提立储旁系世子之言。
可明明是此般,他还是有些害怕,就像那日,在公主府,她跟着四殿下走了,他在松树下等了她许久许久,都不见她回来。那种失去的、永不可再得的心情让他觉得惶恐,觉得不安。
方平虽然不懂赵曙心中所想,但极在意他的神色,便故意问:“滔滔,刚才在内场,与你说话的可是四殿下?”
滔滔不明就里,懒懒道:“是啊。”
方平道:“他跟你说了什么?我看你们好像很亲厚的样子。”
滔滔道:“没说什么,我帕子掉了,他捡来还给我,就随便寒暄了几句。”顿了顿,看了眼赵曙,又道:“去年在宫里时,可多亏他照顾,所以便熟络些。”
所谓照顾,其实滔滔的意思是,当她问有关赵曙在泰州的情形时,四殿下的消息总是最快最准。可旁人听来,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赵曙更加难受了,简直是怒火中烧。
到了广文馆外面,各个府里伺候的小厮都已经将马牵了来。唯公主府的是马车,诗琪不能骑马,方平就干脆陪着她坐车。他如此体贴,连青桐也不由得用手肘抵了抵韩忠彦,道:“学着点。”两人走在最后,韩忠彦偷偷的捏了捏她的手,相视而笑。
临走前,方平掀起帘子朝赵曙道:“搬入私邸那日,就算不摆席,也一定要告诉我。”
还未等赵曙答应,滔滔儿先跳了起来,道:“十三,你要搬去私邸?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她那样气势汹汹,把方平吓得连忙放了帘子,叫小厮快点赶车。
吕公弼不想掺和他们的事,见杜十娘远远站在廊下含笑望着自己,就匆匆告辞走了。他如今也不管青桐了,因为青桐身边,总有韩忠彦跟着,似乎也挺好。
青桐和韩忠彦也悄悄的溜走了。
赵曙生气的时候,很明显的,就是不说话。小厮牵了马来,他也不骑,只扯着缰绳慢慢往前走。滔滔儿连马也不要了,追上赵曙,依旧只问:“私邸在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她生气的模样,他心里竟有一丝快感。
他顿住步子,道:“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有些生气,刚才在内场,她对着四殿下,笑得那么神采飞扬。
滔滔愣住了,是啊,他的事情,关我什么事。
她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道:“怎么不关我的事?连方平和吕公弼都知道了,竟然不告诉我,算什么朋友。”
朋友、朋友,又是朋友。
去年他寿辰的时候,她也叫他朋友,这简直就是他的梦魇,午夜想起时,都觉慎得慌。他连膝盖疼也忘了,怒道:“高滔滔,谁是你的朋友?你的事情,不也很多没告诉我么?”
滔滔从未见过赵曙如此生气,气得眼睛都红了,鼻尖阖动,踢了他的脚也不喊疼,也不骂她疯丫头。她有些懵了,放缓了语气道:“十三……你怎么了?”
赵曙自嘲般笑了一声,道:“高滔滔,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你知道么?”
滔滔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赵曙又道:“那私邸有四个院子,有一处最宽敞,视野最好,临着街边的院子,我却不想让人住,你知道为什么吗?”
滔滔摇摇头。
赵曙道:“因为你,我想让你住进去。然后,我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母。”
滔滔脑中像糨糊似的,还不能明白他的意思,道:“什么?你说什么?”
她的话好像是鼓励般,让赵曙继续道:“高滔滔,我喜欢你。”
好像是被剑射中了,她的心“砰砰砰”蹦得老高。
赵曙恨不得将心挖出来,摆在她面前,让她知道,让她明白。他道:“滔滔儿,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你,能不把我当朋友,而是当做和四殿下一样的男人么?”顿了顿又道:“从一出生,见到你,母亲就总是跟我说,滔滔儿是小娘子,不能让她受寒、受冻、不能让她摔跤、不能让她独自在外面。我每天每天都和你见面,跟你吃一样的膳食,和你躺在同一张榻上睡觉,甚至连你第一次来月事,我都比你记得清楚。我们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朋友了,能不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