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家,是老秦家出事了。”
里正媳妇喝过茶水,缓了脸上的疲色道:
“是老秦家出了大乱了。”
“秦家?”
秦五丫一愣,见到里正媳妇时她是想过许多事,是不是李家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桃花生病,又或者是当时张山未将聘书的事处理妥当,里正媳妇来找自己问话的,可唯独没有想过,出事的是秦家。
不知道怎么的,秦五丫忽然觉得那种闷闷的,难受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纵使秦家待自己如何的不好。纵使自己又如何的厌恶秦家。秦五丫又何尝不清楚明白秦家上下与这具身体终究是有着血缘之情。
也或许是因为这样,恍然听到秦家出事,秦五丫竟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待静了片刻,才问:
“婶子,秦家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你大嫂给闹的。”
里正媳妇叹了口气道:
“真是作孽呀。你二嫂都快七个月了,身子愈发的笨重,自是做不来家里头的活计。偏生你娘的腿脚伤也未好全一时间也顾不上地里头的活计......”
事情的起因有些复杂,里正媳妇知道的也不全。只大概知道,是月前赶上秋收,秦老汉便让家里头两个儿子和王大花一起去地里头收拾。
可王大花向来都是个躲懒的,哪里愿意,便说都是做媳妇的,她要去,那张氏也得去。
可张氏都七个多月了,寻常走动都困难,又怎么可能下地。
这原就是没道理的说法,可王大花有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每日从地里回来就到老/二房前去闹腾。老/二媳妇张氏早前初怀身孕时就因着下地的缘故动过胎气,差点胎像不稳,还是花了好多银钱才堪堪保下来的。加上后头,秦老汉又不愿意多出银子给张氏食补,使得张氏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
怀孕之人最忌伤身心烦,可这王大花就好像故意一样,日也闹夜也闹,就是不打算让张氏安生。
秦老汉整日里想着都是田里的收成,家里头的口粮余钱,也没把王大花的嘴欠放在心上,这才生生使得张氏肚子里的孩子都足七个月了竟还落了红。
若不是那日运气好,有一做游医的江湖郎中进村子,又刚巧从地里回来的秦家老/二发现自己媳妇的不对劲,只怕就是一尸两命了。
后头那郎中开了药,生保了张氏两日,待第三日凌晨,张氏就早产了。
张氏身子本就没养好,加上孩子又只有七个月大未足月产的,这一胎生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清早孩子才堪堪出来,可却只有三斤重。
“我二嫂,她现在怎么样了?”
从前秦五丫在老秦家受罪时,秦老/二和张氏虽然冷眼旁观着,可顶多也就算个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而已,到底没有真的害过秦五丫。如今听到张氏这样,秦五丫心里头也并不好受。
“还能怎么样,不过是还吊着一口气罢了。”
里正媳妇是去瞧过张氏的,现在想起张氏那副样子也忍不住眼圈发红:
“你二嫂她当时是动了气难产的,且又未足月,孩子生下来就大出血了。现在整日里躺在炕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
闻言,秦五丫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问:
“为何会不知道挨不挨的过去?不是说生产时,那郎中还在的吗,难得没给个说法?”
“怎么会没有说法。”
里正媳妇叹了叹气道:
“我头一次去瞧她的时候,那大夫还在,刚巧了再嘱咐你娘熬药。我就听了一嘴。大夫说你二嫂这是新产血崩,是什么血虚气脱之证,得吃上至少三个月的汤药,将养着。”
“大夫说至少吃上三个月的汤药?”
秦五丫一愣道:
“这么说,大夫是觉得可以救回来的。怎么绳子刚刚说还不知道熬不熬的过去。”
“大夫是说将养三个月或许能好,可这也得是吃药的情况下呀。”
说道这处里正媳妇也是气急了,重重的拍了桌子道:
“那老秦家的男人都是猪狗养的,没了心肝的!”
“婶子,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断了我二嫂的药!”
秦五丫震惊,有些不敢置信。到底是人命关天呀,他们怎么会这么丧了心肠。
“可不是,也怪我。头一次去你二嫂的时候,明明就看到大夫留了方子的,便也放了心。可想才过五日人就不好了。
后头我偷偷问了你娘,才知道是早前大夫留下的三幅药吃完了。你娘想来镇上抓药却不想你爹早就扣了家里头所有的银钱。
我当时听着实在觉得可气就陪着你娘去说理。可你爹道好,半分不当回事,却还说你二嫂什么不过是生个孩子,哪家女人不是这么生的。都已经吃了三天药了也该好了。等躺上小半月照旧能下地去。
都到了那会子功夫了,你爹心里头居然还惦记着两亩没收上来的苞米。
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再没有心肝的人,也做不出这么毒的事来。”
“婶子,你已经说的太客气!”
秦五丫紧咬着下唇,面色发冷:
“亲生的女儿,他都能生生逼死两个,更何况是旁人家嫁进来的闺女,你当他还会长心肝,可不是还没地里头两亩苞米金贵。”
“可不是,你三姐四姐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里正媳妇看到秦五丫眼里头的恨意有些心惊。可一想到从前的秦家三姐和四姐便也明白了秦五丫在恨什么。
随即忍不住眼眶红了红:
“你说的在理,你爹他连你两个姐姐都舍得送去祸害了,又怎么能指望他会对你二嫂好。”
其实秦五丫刚刚说的被生生逼死的两个,一个确实指被王贵逼疯逼死的秦三丫,一个则是自己的原身,那个撞墙自缢的秦五丫。
显然里正媳妇是会错了意思。秦五丫沉默并没有打算纠正。
其实在这样的年代,一个一女人流落风尘在旁人眼里却也与死了无甚差别。
“那我二哥呢?我爹不管,他难道也不管吗?那是给他生了孩子的媳妇呀。”
秦五丫忽然记起张氏六月里在田头昏倒的时候,秦大山还是挺紧张的。或许他和秦老汉不一样,想着秦五丫不由对秦大山报了几分希望。
“你二哥到也算是个好的。我听你娘说,只第四日,你二哥哥就偷偷你找过你娘要方子,说是他私下里攒了两个碎银子,等寻了空处便去镇上抓方子。可...可...”
说到这处里正媳妇一顿,有些不知道如何和秦五丫说好。
都说做男人的甚少有女人生孩子苦楚的,可便是再没心肝的也不会有秦家男人这么狠毒的。
“可什么,被我爹发现了?”秦五丫一滞。
“嗯。”
里正媳妇点点头:
“你爹当着你二哥的面就把方子给丢进灶头烧了。”
“我爹他是怎么知道的?”
以秦老汉的性格没理由去特意留着那张方子吧,好像提早就预料到亲大山藏私了一样。
“你爹能怎么知道,还不是王大花给闹的。”
里正媳妇压了口茶水道: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只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嘴。好像是你大哥和二哥年前一到在镇上做过工的事。
说是那次回来后上缴的工钱特别少,但两家交的都一样,说辞也一样,只说是年景不好,东家给的少。你爹便也没多问。
这回你二嫂出事那天,你二哥没忍住火气把王大花给打了一顿。许是王大花心里头记恨就把之前的事情被爆了出来。
说当时东家给的银钱是全的,就是你二哥给出的主意,两家统一说辞都只交六成,剩下的留了当私房。”
“然后我爹就相信了?怕我二哥拿着私房钱去给二嫂抓药,所以烧了大夫开方子?”秦五丫冷笑。
“可不就是这样。”里正媳妇点了点头。
秦五丫忽觉得自己的胸口闷的难受。
她对张氏的印象并不多,张氏是个比较沉默的女人。秦五丫刚穿来的时候张氏每日里都跟着秦家的几个男人去下地,两人能见面的时间也不过是吃饭的时候,自然也说不上话。
从前秦五丫厌恶痛恨老秦家时,也不是没有讨厌过张氏和秦大山的。
虽然他们不曾迫害过自己。可王大花和秦老汉几次要把自己卖掉的时候,张氏和秦大山也没开口帮衬一句,说哪怕一句的好话。
所以秦五丫觉得张氏和秦大山的心也冷的凉的,也未比别其他人好到哪里去。
如今秦五丫已经远远的脱离开了老秦家,对老秦家的怨恨也淡了些,再看时却忽然有些理解张氏了。
在这个年代做女人本就不容易,做人媳妇就更难了。
且不说张氏从前在老秦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便说后头她怀着孕还是要在大热天去地头里干活,之后更是因为吃不好住不好,差点就难产丧命。
其实细说来张氏当时的日子也未必比秦五丫要好过。
当人连自救都救不了的时候又怎么能苛责她没有去帮别人。秦五丫想,若是她和张氏的位置是互换的,她也未必有心去救旁人。
“我二哥出的主意?”
秦五丫的眸色发狠:
“怕这样的注意多也是她王大花想出来的吧。”
“谁说不是呢,王氏那性子李家村谁不知道。你说她早不说出来,晚不说出来,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她这是要逼死你二嫂呀。
我从前虽然不耐烦她,可也只当她是谈钱爱占小便宜德行不好,可如今在看来,却才知王氏根本就是坏了心肠的。”
“她哪里还有什么心肠。”
秦五丫冷哼:
“婶子,你这次来可是我娘托你来找我帮忙的?”
“那倒不是。”
里正媳妇摇头道:
“你是知道你娘那个性子的。有了苦楚就自己吞着咽着,和谁都不敢说。我之前说要来镇上找你,你娘还拉着我让我别来,说是你好不容易出息了,不能拖累了你。”
“我娘真的是这么说的?”
忽然想起林氏枯瘦如柴的双手,不过才三十几许,便苍老萎颓的好似老妪的脸。秦五丫握紧了双拳,才勉强抑制住鼻腔内的酸涩。
“你别怪你娘,她也不容易。”
里正媳妇拍了拍秦五丫止不住颤抖的双肩:
“唉,就是性子太软了些。”
“我知道。”
沉默半晌,秦五丫深深的吐出胸口的那团闷气,忽然道:
“可我就是忍不住的想恨她。就是因为她的软性子,她的懦弱让我控制不住的想恨。”
“五丫你......!”秦五丫的话,让里正媳妇惊的差点落了手里的杯子。
秦五丫沉默不语。
她知道林氏从来都不坏,她一直知道林氏只是个可怜人。
可有时候这样的软弱可欺任人揉捏的可怜人人却远要比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更让人觉得可悲又可恨。
什么叫做不让自己知道?什么叫做别拖累了自己?
明明都到了这样的境地,她为什么还能觉得只要她自己挨着,熬着,躲着,就能解决问题?!
她以为她的退缩能换来秦老汉和王大花的良心发现吗?
三姐和四姐的教训还不够吗!她说她不想拖累自己,可是张氏呢?
她救得下来吗,还是像看着三姐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张氏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