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浓在凤朝宫这一住,又是五日。终于,赫连王后也看不过去了,挑了个空闲的时候招来微浓,和言劝道:“母后是像看女儿一样看你的。你与太子向来和睦,此次生出些误会,实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赶紧回东宫向太子认个错吧。”
微浓神色黯然而倔强,捂着左颊回道:“臣媳的脸还没消肿呢!丁有光他也没处置,臣媳如何能回去?岂不是自己打脸吗?”
赫连王后听她一口一个“臣媳”,礼数周全,便知她是故意与太子斗气。这让赫连王后忍不住扶额蹙眉,心头恼怒万分。
事实上,她已开始着手谋划聂星逸登基之事,故而希望快些安抚了微浓,让这场东宫丑闻尽快消散。否则在这个紧要关头,若是微浓拒不受封王后,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对付聂星痕一个就够了,她不想再生出什么风波了。
“母后知道你想替永安侯之女讨回公道,可你要想好了,你早已不是楚太子妃,而是燕太子妃。你难道要一直活在过去?去缅怀你从前那段可笑的婚姻?”赫连王后的耐性终于耗尽,神色渐厉:“你从前是假公主,如今是真太子妃,你难道还拎不清孰重孰轻吗?”
微浓默默听着这话,垂眸不语。
赫连王后见状又劝:“好孩子,母后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仔细想想,女人这辈子为了什么?太子好不容易拉拢了丁久彻,你非得将他逼上绝路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要当王后的女人,必须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不过就是一己私欲罢了!微浓心里嘲讽着赫连璧月,但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仍旧一副赌气的模样。
赫连王后再次叹气:“听母后一句劝,回东宫向太子认个错,不要让他寒心。”
这是非赶走自己不可了!微浓斟酌片刻,正打算再拖延几天,忽听殿外响起一声禀报:“启禀王后娘娘,司珍房刘司珍求见。”
刘司珍?微浓心头一凛,预感刘司珍前来必有要事,便即刻提起了精神。
赫连王后却看了她一眼,淡淡命道:“你先进去吧!方才母后说的话,你仔细想想。”
微浓无法,只得起身告退,撩起珠帘走进内殿。她慢悠悠地往里走,不忘悄悄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隐隐约约地,好似听见刘司珍对殿内的赫连王后禀道:“王后娘娘,奴婢已按照您的要求,重新打了一支金鸾衔珠钗……”
微浓在后头听着刘司珍说话,忽然间灵机一动,便往王后的寝殿里走。她向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此次来凤朝宫住了几日,也是没带一盒胭脂水粉。
方才聆听赫连王后一场“教诲”,微浓借机使劲揉了揉双眸,感到眼眶已开始酸胀涩痛,才径直走进赫连王后的梳妆间里,对侍奉的宫婢命道:“去给本宫找几样胭脂水粉来。”
凤朝宫的宫人们都晓得这场东宫风波,眼见微浓此刻双眸红肿,果然误会了,还以为她在赫连王后面前哭过,也不敢多问,连忙引着她往妆台走去。
微浓顺势坐到赫连王后的妆台前,瞧见各色妆奁整整齐齐地摆放其上。她往放镯子的妆奁里看去,扫了一圈,什么线索都没看到。
宫婢不知她的心思,仍在仔细地为她梳妆。微浓也不好到处翻找,眼见毫无所获,便摆了摆手,故作哀怨地一叹:“罢了,收拾得再好有什么用?太子殿下都不来看一眼。”
宫婢一听这话,忙安慰道:“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对您的好,连咱们凤朝宫的奴婢都看在眼里呢!”
微浓没有接话,再次叹了口气,又作势对镜看了看妆容,才起身离开了梳妆间。
外头刘司珍也并未久留,与赫连王后没说几句便告退离开。微浓便从内殿走了出来,恰好瞧见那只锦盒打开着,就放在赫连王后手边的描金黑漆桌案上。她探首看了看那只鸾钗,的确精美,正想着该如何开口问问这鸾钗的来历,没想到赫连王后却会错了意。
王后见微浓仔细梳妆过一番,换了发髻上了妆,还以为她是想通了,心里满意了些。又见她一直盯着手头边的鸾钗看,便笑着评价:“妆上得不错,就是发饰太素。这支鸾钗你拿去戴吧!母后老了,这些东西戴不出去了。”
若在平时,微浓绝不会收下这支钗,但想起方才隐约听到刘司珍说的话,她想了想,也没再推辞,与赫连王后客套了几句,收下了鸾钗。
这日晚间,刚用过晚膳,东宫突然来了人,说是接微浓回去。原来,她下午在赫连王后梳妆间里说的话,被宫婢传了出去。凤朝宫的宫人们各个成精,见太子妃率先服了软,忙不迭地将话告诉了东宫,以期能做个和事佬,成为太子妃的“知心人”,日后多个靠山。
这话自然传到了东宫太监总管的耳朵里,他便顺势在聂星逸面前絮叨了两句,想要给太子殿下找个台阶。聂星逸虽疑惑这话不是微浓的风格,但想起彼此龃龉之事已闹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实在让他面子上挂不住,尤其他继位在即,也不想落下什么闲话。
故而,当太监在他面前替微浓说话时,他没有表态做声——这在下人看来,无疑是有意言和的意思!
于是,东宫立刻派人去接微浓回来。
微浓在凤朝宫行动受限,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见东宫来了人,也猜到聂星逸的意思,便没再抵触。
赫连王后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自然是乐见其成,心里一欢喜,又赏赐了好些首饰给微浓,以示安抚。
一切都看似雨过天晴了,丁有光仍旧收押在狱,东宫也恢复了风平浪静,唯独微浓在默默酝酿着一些事情,对着赫连王后给的那支鸾钗,陷入了难以拆解的迷局。
自从燕王昏厥开始,每当她感觉摸索出了真相之时,局面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令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娘娘,您怎么还不睡呢?”晓馨今晚在偏殿当值,瞧见微浓寝殿里一直亮着烛火,便披衣起身前来劝道。
微浓定定看着眼前的鸾钗,无意识地回道:“这就睡了,你去歇着吧。”
“哦。”晓馨打了个呵欠,紧接着又“哎哟”一声:“您手里拿着什么呀?这么晃眼!”
微浓这才转眸,朝她伸手示意:“今日王后娘娘赏了一支鸾钗。”
晓馨便好奇走到微浓身边,仔细看去:“咦?这支鸾钗做工华丽精美,真是好看!可是……王后娘娘为何要赏给您呢?”
微浓不知她这话何意,敷衍答道:“大约她不喜欢吧!”
“您误会奴婢的意思了。这钗……好似不是赤金打造,虽说做工精美,但却配不上您呢!”晓馨看似随意。
“不是赤金?”微浓有些疑惑:“什么是赤金?”
“赤金就是纯金啊。这钗不是纯金的,不过奴婢也不敢确认,得再看看。”晓馨从微浓手中接过鸾钗,索性端起烛台仔细打量,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道:“这只鸾钗,应是熔金后重新打造的,是混色金。”
“混色金又是什么意思?”微浓对首饰向来不通。
“就是金子不纯,里头含有银啊、铜啊之类的。”晓馨将这支鸾钗掂量在手里,试了试重量,又道:“宫里头有宫规,唯独王后娘娘和您能用赤金铸的首饰。而这支鸾钗个头儿摆着,重量明显不够,必定不是赤金打造。想来是司珍房的人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欺瞒王后娘娘不懂这个!”
“那你怎么懂这个?”微浓顺势再问。
晓馨便将鸾钗送回微浓手中,笑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吧,奴婢从前就是司珍房的掌珍,因做的首饰被王后娘娘相中,她见奴婢尚算伶俐,便将奴婢赐给了明良娣。后来听说您要入主东宫,太子殿下特意将奴婢从明良娣身边调出来,拨来含紫殿服侍您。”
原来如此。想必是明丹姝刚进宫时,身边没有可意的宫女,赫连王后有心关怀,才将晓馨拨给了她。
“原来你如此受器重,我从前竟不晓得。”微浓也淡淡笑了起来。
晓馨低着头,略作羞赧:“您别这么说,奴婢能跟着您,是奴婢的福气呢!您不知道,司珍房的活计可重了……”
晓馨如此抱怨了几句,微浓皆耐心听着,又问:“你方才说,这镯子是混色金打造?那你方才说的‘熔金’又是什么意思?”
“哦,奴婢是说……”晓馨蹙着眉,似在措辞:“这支钗要比同样大小的混色金重,但比赤金的钗要轻,极有可能是将赤金和鎏金熔在一起,重新打的钗。因为司珍房做的首饰,即便是混色金,也多是金银混合,这支钗却是金铜混合。”
晓馨话到此处,顿了顿:“金铜混合,一般不予后妃做首饰。好比太子殿下书房里的那盏飞蝠擎灯,便是金铜混色的鎏金工艺。但不是宫中之物,听说是殿下加冠之礼时,定义侯送的。”
定义侯送的?鎏金工艺?微浓猛然想起长公主的那只镯子,当时她便觉得那金色不纯,细想起来,确实与聂星逸书房里那只飞蝠擎灯的色泽更为接近。
而且,长公主寿宴前夕,向她炫耀定义侯打造的那套头面首饰时,好像也的确说过是鎏金工艺……再细想今日刘司珍说的那句话……
“那长公主呢?她的首饰能用赤金吗?”微浓再问。
“不能。”晓馨如实道:“只能用混色金。”
微浓心中立刻捕捉到了什么念头,沉默片刻,对晓馨问道:“我若让你去查这支鸾钗的来历,你能不惊动凤朝宫和司珍房么?”
晓馨闻言颇有些为难之意,微浓也不想勉强她,便道:“算了,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去歇着吧!”
“奴婢能办到!”晓馨突然接了话:“这是您头一次交代奴婢办事,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呢!必定不辱所命!”
“此事我有些着急,你务必尽快。”微浓看向手中的金鸾衔珠钗,幽幽叹道:“也许……我很快会被禁足了。”
微浓只给了晓馨三天,晓馨也很争气,两天便查出了这支鸾钗的来历,去向微浓回了话。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天,凤朝宫传来消息,说是赫连王后丢了一件心爱的首饰,她因此大发雷霆,杖毙了一个梳头宫女。
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晚,微浓很早便在寝殿歇下。晓馨想起她说过的禁足之事,十分不解,但也不敢多问。
这夜恰好又是晓馨当值,翌日寅时刚过,窗外仍旧黑黢黢的一片,她便被微浓唤醒了。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口齿不清地问道:“这才寅时,您怎么起这么早?”
微浓看向窗外,只问:“太子殿下呢?此刻是否起了?”
晓馨在心里盘算着时辰,迷迷糊糊回道:“应是起了,殿下如今要赶着上朝,不比从前了。”
微浓便没再多问,径自坐到梳妆台前:“不要惊动任何人,你来替我更衣梳妆,须得朴素而隆重。”
朴素而隆重……这个要求可真不简单!晓馨踌躇起来:“奴婢虽侍奉您的起居,可不曾为您梳妆过……奴婢没这个手艺啊!”
微浓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你连首饰都会打造,想必区区一个发髻也难不倒你。”
主子如此发话,晓馨只得硬着头皮给她更衣梳妆。待一切就绪已近卯时,聂星逸也离开东宫去上早朝了,晓馨便请命:“娘娘,奴婢去传膳。”
夏季昼长夜短,此刻虽说已是天色微明,可东宫各处仍旧亮着灯火。微浓像是没听见晓馨的话,缓缓抬眸看向窗外,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说道:“不必了。”
微浓话音刚落,晓馨忽觉后颈猛地一阵生疼,随即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微浓及时接住她,将她扶到偏殿里躺下,才轻声一叹:“晓馨,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