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文华殿讲读的时候,今天万历没有步行,破天荒的乘坐着肩撵。
初升的阳光将万历笼罩,金色的光芒在身上晕染。
等到了文华殿的时候,张居正已经带着众讲官等候多时了。
今天的张居正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严肃、端正、目不斜视。
似乎,城中的动荡与他无关。
万历的目光在张居正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走进了文华殿。
殿中早已经点好了熏香,香味弥漫,沁人心脾。
一番见礼后,君臣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还是和之前一样,讲四书五经,讲经史子集。万历听得很认真,没有任何出神或者开小差。张居正也是如此,笔直的端坐着。
讲史的时候,张居正从讲官手中接了过来,今天讲的是《史记·孝文本纪》。
张居正拿着昨夜就准备好的书本,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
张居正的声音苍遒有力,穿透性极强,在大殿中袅袅回荡。
《史记·孝文本纪》万历之前读过,讲的是汉文帝刘恒的故事。
刘恒是个厉害人物,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藩王,周勃陈平认为刘恒好控制,就拥护他做皇帝。
可惜,他们最终还是看走了眼,刘恒即位之后,凭借着超高的政治手段,收回了权利,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兴修水利,厉行简朴,使得民生有了很大的发展,为“文景之治”做好了基础,更为日后汉武帝的横扫匈奴打好了基础。
文华殿讲读,史书的选择都是有规矩的,提前就会安排好。
若是按照之前的安排来看的话,今天讲的应该是《旧唐书》,怎么忽然间换成了《史记·孝文本纪》?
这让万历心中疑惑不解?
张居正从不无的放矢,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规劝自己?还是说,暗示什么?
万历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什么,索性不再去想。
《孝文本纪》很长,张居正期间数次停顿,饮水润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太阳升到了正空,张居正旁若无人的念着。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兵戈交织声。
这声音不大,可极富穿透力,在这大殿中清晰可辨。
那些讲官们在听到这声音后,瞬间慌乱起来,即便他们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脸上的慌张却做不了假。
昨天京营士卒聚众作乱的时候,这些官员们大都知道,但他们觉得,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张居正肯定会知道,按照张居正的性格脾气,肯定会有所准备,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所以没有太当回事。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坐在这皇宫之中,竟然听到了喊杀声。
在这里听到喊杀声,就意味着那些乱军距离皇宫不远,甚至就在皇宫之外,他们是要冲击皇宫吗?这是在造反。
他们没有想到,那些士卒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坐在张居正旁边的兵部尚书谭纶瞪着张居正,忧虑在脸上化开。
担忧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谭纶知道戚继光驻扎在京城周边的事,也知道京营士卒作乱的事。
但他并不想让京营与戚继光两支兵马兵戎相见,更不愿看到两支兵马在京城中大打出手。
他昨天发现了聚众的士卒,甚至派人前去疏导,但没有什么作用,于是告知张居正。
当时张居正回复,说戚继光的兵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双方兵马不会兵戎相见,京营士卒他已经做好了安排,无需担心。
正是因为张居正的保证,谭纶这才放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心中愤怒至极。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喊杀声?!”
“听声音,好像是在皇宫之外,这是要冲击皇宫吗?这是在造反!”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议论声四起,众官员有些坐不住了。
张居正面容不变,坐如泰山,还在那读着:“......呜呼,岂不仁哉!孝文在代,兆遇大横。宋昌建册,绛侯奉迎。......霸陵如故,千年颂声。”
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伴随着外面传来的喊杀声,张居正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他看向万历,说道:“陛下,外面有金戈交织声。”
“张叔大,你是怎么做事的?!”
谭纶猛然一拍桌子,怒而站起,指着张居正的鼻子,怒喝:“你昨日与我说,此事你会解决,怎么今天,乱兵竟然到了皇宫之外,你意欲何为?!”
嘈杂的大殿寂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们。
张居正没有回答谭纶的话,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这番毫无反应的行为,彻底激怒了谭纶。
他一把夺过张居正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声音更大了:“张叔大,我告诉你,要是今天出现什么意外,你就是大明的罪人,陛下要是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说罢,又看向万历,声音和缓一些:“陛下勿虑,有臣在,乱兵贼子进不来。”
随又看向大殿中的众臣子,“诸位,有谁可愿随我同去?!”
目之所及处,众人目光皆闪烁躲避。
这些翰林学士,此时却没有讲课时那般慷慨激昂。如霜打的茄子,甚至不敢抬起头。
看着这幅孬样的大臣,谭纶气急不已,大骂:“一群孬种,皆鼠辈尔!”
说完话,谭纶朝着万历再拜,大踏步的离开,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犹豫,一个人佝偻着身子走的很快。
殿中的讲官们聚在了大殿门口,看这里离开的谭纶,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万历长叹道:“满朝才俊,竟不及一老翁尔,可悲,可叹。”
张居正把地上的茶杯碎片捡起,整齐的放在桌子上,回身望着谭纶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太后来的很快,没多久,带着朱翊镠他们急匆匆的而来。
刚刚走进大殿,李太后便一脸焦虑的来到万历面前,将还没有什么反应的万历搂在怀中。
她本来在后宫待的好好的,听宫女讲书,忽然之间就听到了喊杀声。
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听到这种声音,当时就被吓得不轻。
可又想到自己的儿子还在文华殿,于是壮着胆子,带着人过来。
“我听见了喊杀声,你不要怕,我在呢,别怕!”
嘴上安慰着万历别怕,但她脸上的忧虑却迟迟无法化开。
她坐在万历身旁,将万历的右手死死的捏住。
这个嘴上说着不怕的女人,手掌都在哆嗦,汗水不断的冒着。
她深深的呼吸,尽最大的可能平复自己的心情。
“张先生,现在发生什么事情了?是有人造反吗?!”李太后看向张居正,声音中带着恐惧。
张居正回道:“本兵已经去看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要赶紧调动兵马,以防万一啊。一定要小心一些,如果真是乱臣贼子,不要有任何同情,当场砍死!”李太后声音变得尖细。
那是因为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从而引起来的变化。
张居正朝着李太后躬身一拜,“陛下,太后,臣出去看看!”
说完话,张居正转身离去。
看着离开的张居正,李太后心中的恐惧又多了几分。她连忙看向站在一旁的陈礼,道:“把宫中的人都找过来,都找过来,棍棒武器,全都弄来,全都弄来!”
陈礼领下命令,急匆匆的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讲官忽的往前踏出几步,来到万历和李太后面前,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陛下,太后,勿虑,若是乱臣贼子冲进来,臣即便身死,也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好好好,忠臣,忠臣。朝有忠臣!”李太后连连叫好。
其他的那些翰林学士见此,也纷纷前来表忠心。
“乱臣贼子尔,不过宵小,臣愿以死护佑陛下与太后周全!”
“臣宁死,也会和乱臣贼子血战到底!”
“臣愿为陛下太后,血战到死!”
一个个的争先恐后,生怕被人挤下去。
李太后分不清世事,不断的夸赞着他们。
万历面若冰霜,心中阴寒。
这就是大明的忠臣?
说出来的忠诚,又怎么可能会是忠臣?
刚才谭纶问谁愿同去,结果呢?一个个的避之不及。
可现在,一个个的竟然成了正义凛然,不惧危险的忠贞之士。
可笑,可笑,可笑啊。
……
皇宫之外,是朝着这边冲击而来的京营士卒。
他们犹如潮水,连绵不绝。
英国公他们在看到乱兵的那一刻,就逃之夭夭,把皇宫扔下。
这些士兵们很快涌到了皇宫前方,再往前一步,他们便来到了城墙之下。
这番场景,即便是当年的俺答入寇,也不曾有过。
城墙上的侍卫如临大敌,手中的武器紧握着,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让王崇古滚回老家!”
“让王崇古滚回老家!”
士卒们声嘶力竭的喊着,声势滔天。
忽然之间,城墙上多出来一个人影。
那是兵部尚书谭纶。
“我是兵部尚书谭纶!”谭纶大喝一声。
可是,并没有人在乎谭纶的声音,那些乱兵聚集在皇宫前方,大喊大叫着,杂乱不堪。
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部分士兵手中都没有武器,有的只是破木头棒子或者砖头块,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至于他们的武器,早就当成烂铁卖了,哪里还能等到现在。
即便如此,仍有威胁。
看着涌来的乱兵,谭纶心急如焚。
他看向旁边的侍卫,喊道:“取竹筐来,放我下去!”
“大人不可啊,下面是乱兵,这个时候要是下去,无异于找死啊!”一个侍卫焦急的劝道。
下面的那些乱兵眼看着就要失去理智,这个时候,就算是兵部尚书,也无济于事,没有任何作用。
谭纶怒道:“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冲击皇宫不成?我是兵部尚书,职责所在,即便身死,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侍卫面露为难,迟迟不愿动弹。
谭纶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呵斥:“我死了也就死了,陛下万不可有事,难道你想看到陛下出事吗?!”
侍卫被谭纶这话说的不知如何回答,看着如此执拗的谭纶,只好让人去取竹筐和绳索。
不久,竹筐和绳索到位,谭纶义无反顾站在了竹筐中。
他看向周围的侍卫,道:“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周围的侍卫,急忙搀扶住他,以及他脚下的竹筐,准备把他放下去。
就在侍卫即将把他放出宫墙的那一刻,张居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住手!”
张居正走上了城墙,他来到了谭纶面前。
看着如此样子的谭纶,说道:“你下去又能如何?乱兵可不认识你。”
“哼,即便身死,也比你这种尸位素餐的人强!”谭纶怒声呵斥着。
在他看来,今天的局面,全都是张居正一手造成。
如果能提前应对,又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种局面?
谭纶此时对张居正恨到了极致。
张居正看向城墙外面的那些乱兵,说道:“京营的士卒是个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你看看这些人,哪里有士卒的样子?大多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吃着军饷,干着偷鸡摸狗的事。他们打架都费劲,还攻城?简直就是笑话。”
张居正这话倒是事实,皇城城墙高七至九米。京营的这些士卒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货色,指望他们攻破城墙,简直异想天开。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话,这些话有什么用?若是真被乱兵攻破城墙,你该当何罪?!”谭纶冲着张居正咆哮。
张居正并没有把谭纶这话放在心上,他说道:“在城外,驻扎着戚元敬的兵马,只要这里给出命令,精兵顷刻而至,城外的这些士兵,将被尽数诛杀。”
“这本是能避免的事,你为何要等到现在?难道非要兵戎相见,同室操戈?!”谭纶冷声道。
张居正看了看文华殿方向,这事能避免吗?
不,避免不了。
张居正总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