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一定就能做好;但是我知道,有梦想就有可能。
光滑明亮的冰场上,几名运动员并排静蹲,整装待发。
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凝结,只为了等待。
枪响,身穿红色赛服的女运动员应声离弦滑了出去,占据了第一赛道,开始领跑。两个黑色赛服的运动员紧跟其后,有好几次,都试图超越过去。然而每一次,都没有成功。
滑行是纯粹的。
第四圈弯道,她的身子斜蹲起来,左手划过冰面,整个身子仿佛就要侧躺在在冰上被冲走,又奇迹地起身,转过弯道。
然而身后已经有个人堪堪追上了她。
空气稀薄起来。人影无限接近的一瞬,她却忽然爆发,小幅度挥了挥弯曲的手臂,身子前倾,再次领跑。
风被冲击得薄而密,仿佛鼓到不能再承受一丝力的帆,“嗖”地一声,终于被穿透,红衣的运动员第一个冲向终点。
空气涌来,欢呼声。
运动员振臂一挥,呐喊了一声。
“帅!”屏幕一晃,郦籽忘记手里还拿着手机,也振臂一挥,手机被甩出去,好在她反应够快,一把捞住,长呼了一口气。
视频里,解说员正自哽咽:“没错,冠军!这是中国在此次奥运会上取得的首金!霸气全开,这是属于整个速滑队,整个中国的荣耀!”
运动员摘下帽子,拿掉护目镜,是一头中性的短发,露出三分清秀七分英气的笑脸,仰脸向护栏外的教练,露出满口的白牙,然后飞驰过去相拥。
“在摘下护目镜、放下帽子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一名速滑运动员会有多帅、多……”
解说员的声音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音乐打断,手机屏幕上火热的赛场也变成白茫茫一片,只有几个生硬的大字:“胡晓来电”。
郦籽懊恼地挠挠蘑菇头,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哀怨,接通:“喂?”
“你在哪磨叽呢?我老公马上要上场了!”
“嗷嗷比赛!”郦籽使劲儿拍了把天灵盖。不过是被老师叫去维修店拿了个小零件,回来途中发现朋友圈有人发了那个视频,她一振奋,就把什么都忘了。
“差点忘记了,马上就来!”
迈开长腿,冲出去。攥在手里的手机里,胡晓犹自了然无奈:“又沉浸在你偶像那场夺冠赛事了吧啧啧!”
一口气跑到速滑馆大门,远远的,呐喊声透过钢筋水泥传了出来。
上海的十月,尤是艳阳高照,暑气难消。不过,仅仅是吃了顿午饭,天就变了脸,西风携着一阵来势汹汹的雷阵雨将靖安体院浇了个透凉。不过这点威力值的寒意,顷刻间就被体育馆冰上运动如火如荼的赛事蒸发殆尽。
冰上运动是靖安体院的招牌专业,特别在花样滑冰、冰球和短道速度滑冰几个项目上,闻名江南。是为地方队输出最多优秀选手的体育学院。因此次大赛拉开省队选拔的序幕,也是全运会的第一道门的入场券,因此赛事备受瞩目,全校观战。阵阵欢呼与加油声,像一波又一波热浪,穿透体育馆的房顶,回荡在整个校园。
“薛慕阳!薛慕阳!”
“方女神!方女神!”
现在进行的是双人花样滑冰的短节目,听阵阵疯狂的呐喊声,果然是院里大半女生的“男神”、胡晓愿意为其生猴子的“老公”——薛慕阳了。
郦籽从人潮中穿行,耳朵被尖叫声炸得轰鸣。因胡晓在最佳位置,清一色的女生,嫌弃地白她:“没看见这是雪花阵营啊?一个男生挤个什么劲儿!”
郦籽尬脸黑了黑。“雪花”是薛慕阳的粉丝,她明白。然而这样轻易判定她性别,不觉得谨慎不足吗?
终于跋涉到胡晓身侧,已经满头是汗。
郦籽望下去,洁白光凝的冰上,一对璧人伸手而立。薛慕阳穿着腰间、手腕都镶着蓝色边纹的白色赛服,如云杉树一般挺拔。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侧脸在平整如镜的冰的映照下,散发着冷凝的柔光。
无端地,郦籽脸红了,眼睛仿佛被灼伤一般,下意识地将目光从他身上飘开,就看见他旁边亭亭立着穿黑色短裙的骨感高挑的女生,伸着一只手,头微侧,修长的脖颈,如黑天鹅般优雅。
“咦……他的搭档不是那个胖妞薛慕雨?”郦籽有些吃惊。
胡晓眼冒精光,正盯着下面的赛场一动不动,这时冲着她狠狠地“嘘”了声。
疯狂的人群也像是按了静音键,偌大的场馆寂静无声。
乐曲响,是熟悉的《肖邦第一协奏曲》。那一黑一白的两人应声轻盈滑过,交错,远离。
如云杉的薛慕阳转身跳跃时又柔韧如春枝,与他身侧的身姿柔美的女生携手、共跳、相舞,分离又相聚,行云流水,相得益彰。
郦籽总错觉,那是冰雪上共生的两只比翼飞鸟。
也许因为他们动作太快,郦籽又觉得目眩了。她恍惚地想,似乎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如在云端般眩晕。她恍恍惚惚地,目光变得迷离,一时回到那个下午,她呆呆站着,眼看着他一个旋身回头,眼中华彩沉寂,而她如被电击。
薛慕阳啊……
在一个托举抛跳,两人完美落地后,雪花们如痴如醉,嗷嗷尖叫:“啊啊啊薛慕阳!”
叫回了郦籽飘忽的神思,她这才发现手臂上传来阵阵疼痛。胡晓就差把她胳膊扭断了,眼珠里红心闪闪:“栗子,你说!我男神是不是帅出天际!美哭了啊!不行了快扶住我,我要晕了!”
郦籽牙齿缝里发声:“扶!我一定扶你!所以咱先松手行吗?”
胡晓却忽然“哎呀”一声惊呼,郦籽的心也猛地一紧,提起来。因为她也看见,薛慕阳他们在同时做一个高难度的转体跳,那甚至不能用“转体跳”三个字形容,而是转体360°跳后一条腿抬起并拢,另一条腿支地,快速旋转起来。不知道是旋转了第几圈,两个人同时一顿,看起来要停止牵手了,女生却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还伸着一只手——
现场一片抽气声。
那抽气声很快无疾而终,因为只有一秒钟,薛慕阳后滑的脚步停下,忽而向前一滑,做单膝跪下的姿势,牵着摔在地上女生的手把她拉起来,顺势向右后方滑行。看起来就像那是本来就刻意安排的动作。
“不愧是我老公,处理得漂亮!”胡晓两颊红成燃烧的火团,叹服地跳了跳,又转为忧虑,“不过这个失误还是会被扣分的,很难超过前面的选手了。这样,后面如果自由滑不能拿高分,也许就失去了冲击之后全国滑联举办的锦标赛的初级资格……”
观众席上,男生们呐喊:“女神加油!”
旁边有雪花愤愤:“呵!你们女神是要加油!别从花瓶沦落成拖油瓶才好!”
气氛低落了许多,直到他们最后一个动作戛然而止,才又重新爆发尖叫欢呼声。
“薛慕阳,薛慕阳!”
“方女神!方女神!”
冰上那两人在冰上缓慢滑行向沸腾的观众鞠躬。
分数很快出来,78.88,展示屏上排名第三。
郦籽也看清楚上面的名字:薛慕阳,方娉婷。
“方娉婷……”郦籽想起来,这名字她不陌生,校内网和群里,出现率都很高。“好像是本院一号女神?”
“不是她是谁?”胡晓没好气,“我阳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眼光不好,哼!”
郦籽有些呆,脑海中还回荡着比翼鸟般的两个人相拥滑过的画面。显然,风靡整个学院的花滑部金牌选手薛慕阳的搭档,本该是头号女神才对。郦籽怅然再看去,已不见了薛慕阳的身影,在他离开处,只剩下一团光。
下一对选手入场了。
红衣如火的女运动员圆圆的脸圆圆的腰,圆圆的大腿,和她瘦高的搭档做了个起舞的手势,郦籽一眼望过去,从沉思中笑场——这可不是薛慕雨吗,她真的很有喜感……虽然说不上是让人无法忍受的胖,但是在花滑运动员中确实显眼,一股违和感扑面而来。
他们的表演又在薛慕阳那对颜值爆表的选手后面,形成了略微的落差,加上动作难度一般,好在薛慕雨笑脸活泼,观众应该对她期待值降低许多吧,纷纷鼓掌为他们加油。
郦籽也不自觉微笑起来。运动着的女生,就是漂亮!
双人滑的比赛项目结束,很多人带着遗憾怅恨纷纷离场,只有郦籽一动不动。
“不走啊?”胡晓有气无力。
郦籽摇头:“马上是1500米啊!”
胡晓恍然,拍自己脑袋:“对啊,还有速滑,怪不得你双眼冒光!我被方娉婷气晕了!”
光记得看“老公”比赛,作为新闻传播系的记者,她还得看完比赛,找写作爆点呢。
花滑赛场和速滑赛场规格不同,几个冰场维护学生上去调整围栏,郦籽这才想起来,她该干活去了。忙奔下去,开整冰车扫冰,与其他勤工俭学的同学一起在指挥下移动护栏,变成111.12米的赛道。
二十分钟的休整后,男子短道速滑1500米比赛开始了。
刚刚空了一部分的座位早又被填满,当运动员们上了赛场热身试滑的时候,现场爆发了新一轮的呐喊。不同于花样滑冰,速滑的赛场,一上来就是紧张至极的气氛。
枪声响,运动员飞了出去。
“路今白!路今白!”
“李翀!李翀!”
从呐喊声中也能知道,此比赛项目中人气最旺的就是这两个人。
“栗子,你觉得谁会夺冠啊?”胡晓戳戳她。
郦籽的双手下意识握得紧紧的,一双眼盯着几道疾飞的身影飞驰,过弯道,向前。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那两个人将其他选手远远落在后面,已分不清是在追逐风,还是风在追逐他们。
最后一圈!场上被新一轮尖叫声潮淹没。
“路。今。白。”郦籽喃喃但是一字一顿,她抬起一直紧紧握住的手擦了把眉头上的汗珠,才发现手心也早已汗津津的。
当头的一个运动员火红色的赛服像一抹红光射向终点线,而后直腰潇洒悠哉地任惯性滑了半圈,摘下头盔,向欢呼的观众席上打了声响亮的呼哨,引得一众女生们捧心连连。他嘴角轻微得勾起,并无半分的矜持,一双眸子黑得耀眼,锐利得像倨傲的猎豹,写着“我是王者”四个大字。
获胜的正是速度滑冰部的王牌选手,速滑赛场上的狼人,呼声最高的路今白。
“大佬帅啊!”郦籽深深舒口气,随着人群挥舞着拳头,快要跳脱轨的心脏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燃烧着,整张脸红通通的。许是错觉,她看赛场,都觉得光芒四射,差点灼烧她的眼睛。
“每每这个时候,都有改做运动员来一场酣畅淋漓比赛的冲动!”身旁的胡晓盯着摄像机镜头里的路今白,忽然郑重地回头,“栗子,你呢?做没做过梦?”
“嗯?”郦籽微怔,再次将目光投入冰场,许是心跳太快的缘故,一时恍惚起来。喧嚣忽然像是被真空消了声,耳际传来缥缈的声音。
“栗子,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运动员!”十岁的郦籽坚定,骄傲,“做奥运冠军!”
……
“郦籽同学,人生终极梦想是什么?”
“终极梦想么……”十六岁的郦籽,在初中毕业典礼后,短暂的犹豫,“站在赛场上,作为一名速滑运动员。”
……
“大家好,我叫郦籽,今年十九岁。以后请多多指教。”一个月前,她自我介绍,“哦对了,性别:女。”
台下同学面面厮觑,仔细盯着她t恤衬衫加宽松的牛仔半裤,将近一米七五的个头,大大咧咧的站姿,一马平川的身材,怎么看都没个女生样子……等她站得尴尬,右脚已经跨下讲台,听完性别惊愣中的班长总算反映过来,不过表情还未来得及调整,他戴着黑边眼镜,是严肃正经的:“这位……同学,作为一名体育与经济管理的大一新生,谈谈你的梦想吧。”
郦籽僵住。
教室里莫名一片静默,一双双眼睛射过来,郦籽有些呼吸困难。
“那个……其实我妈就是想让我上个二本,所以……”她终于尴尬开口,大刀金马一挥手,“我还没怎么想未来,这个重大的人生问题,以后靠大家来拯救啦!”
又是一秒钟的沉默,众人明白过来“想上二本只有选这个专业”的意思后哄堂大笑。
“同学,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
“发什么呆呀……”胡晓横过来一眼,“你手机在响,是不是又召唤你干活去?”
果然是主管老师的信息:“速就位。”
郦籽打声招呼,艰难挤出人群,飞奔而去。
接下来是短道速滑接力赛,郦籽和一起勤工俭学的同学,需要检查赛场,调节温度与湿度。
作业的时候,郦籽心口还在扑通扑通狂跳,眼前不停闪现路今白所向披靡冲向终点线的画面。
“刚刚发现整冰车一个零件老化,估计影响今天赛事。维修师傅这会儿电话不通,郦籽你研究一下,试试换了吧!”
“啊……”郦籽看着递过来的圆筒样的零件,有点懵,“好咧!”
“还有,仓库那几个大块头,放着太碍事了,你把它们搬到里面仓库吧!”
郦籽:“好……”
是真的把她当做大力女金刚啊,那几个老旧了的机器,哪个也有五十公斤以上。
在网上咨询搜了半天,终于成功把零件换好,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挪那些大块头。
远远的,传来加油和欢呼声。“是女子接力赛吧……”郦籽心里长了草,一泄气,机器从手臂里脱落,差点砸到脚。
“好险!”她蹦了一下,甩甩发痛的胳臂,顾不得抹汗,撒腿就跑向赛场。
她步子迈得极快,很快“漂移”到速滑馆后门拐弯处,距离能看清赛场不到三米的地方,却差点造成一场“交通事故”——斜刺里忽然窜出一辆车——不,一个人。
郦籽眼睛微微瞪大。
这样的速度如果撞上,她估计一个月都到不了目的地了。
这样想的一瞬间,她弯腰微蹲,斜下身子,一只手撑了一把地面,生生贴着那人左腿,从他挥起的手臂下,滑了出去。那人抑制不住的惊呼声,像极了紧急刹车的声音。而她运动鞋擦地面的声音,就像紧急刹车后,车胎与地面的硬碰硬摩擦!
她缓冲了下力度,扶着墙回头看见“碰瓷的主儿”跌倒在地,才后知后觉地跑过去扶起:“同学,没事?”
同学脸色雪白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看起来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好像……也许?”
虽然穿着速滑服,这厮长得也太眉清目秀我见尤怜了点,为了不把对方吓哭,她堆起和蔼的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