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这一天,上海飘起了小雨。
地面上蒸腾有雾气,繁华的十里洋场远看去像是被云雾笼罩着的海市蜃楼,有些虚渺,看着不大真切。
锦华临走前去看了老师和大卫,等她到了车站,那四人已经早早等着了,杜月笙因为有事来不及过来,托手下人为他们送来了银钱、火器、压缩饼干和罐头,鼓鼓囊囊装了几个行礼箱。
瘸腿老人看见锦华过来,招了招手,矮胖子坐在他身边,看着像是没睡醒,过了好一阵,他才不冷不热的对锦华说,哦,你来了啊。
锦华哑然失笑,又同瘸腿老人攀谈了几句后,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没闭上眼几分钟,又忽然听见矮胖子喊,火车来了。慌忙睁开眼跳起扶着瘸腿老人,跟着矮胖子,高个子,独臂少年挤着人流上车了。
车上人很挤,因为逃票的人不少,有票务员上来查票,锦华扶着瘸腿老人与独臂少年站在角落里,矮胖子和高个子大概被挤到了前面。他三人没票,票全在矮胖子手上,眼看票务员快查到自己这边,锦华有些急。
这时,旁边有人搭讪,锦华抬眼瞧,是个穿格子西服的男人,他挤到了锦华身边,说了句奇怪的话,他说,天王盖地虎。
锦华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被瘸腿老人拉住了,瘸腿老人附在她耳边,说:“回他宝塔镇河妖。”
锦华依着瘸腿老人回了话,听见那人笑了一声,见他扭身对着身后招了招手,顺着他的手势,过来了好几个年轻小伙。
那人直接略过锦华,对着瘸腿老人鞠了个躬,道:“敢问可是扒土仙瘸子?”
瘸腿老人看着那人好一会儿,点了点头,问:“元良,拜见过阿么啦?(黑话:师承谁)”
那人摆摆手:“房上没瓦,非否非,否非否。(黑话:徒弟不言师讳)”
瘸腿老人听了,不再问话,扭过脸看车窗外飞逝而去的风景。锦华听得莫名其妙,正想问问瘸腿老人,见独臂少年跟自己招手比划,大意是说,不要多说话。
锦华看瘸腿老人脸色不好,猜他们谈话中大概是有让瘸腿老人不高兴的内容,于是闭着嘴,安安静静站在瘸腿老人身边。
那人又开始说话了,他问:“可是要去承德下田吃皇粮?(是要去承德挖墓吗?)”
瘸腿老人听他这么一说,猛地扭过了脸,挤近了问他:“你是做什么庄子的?(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那人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洋庄(洋人生意的)”
瘸腿老人不再说话,但他那一双眼亮的惊人。
断臂少年看着他们,眼睛里有一丝炽热。洋庄报酬丰富,这是行当里众所皆知的,看独臂少年的样子,是想跟着他们财了。
但,盗墓人里不缺钱的压根不接洋庄,除了因为洋人交易时会耍滑头黑吃黑,二是身为一个被欺压着的国家,对于有民族心的盗墓人,将珍宝流出海外是种罪过。
瘸腿老人有些犹豫,他看了看那人,希望那人拿出真正邀动他的筹码。
那人挑了挑眉,这一次,他说的是个人名,不仅瘸腿老人,连锦华都惊住了。
他说的,是忽必烈!
而忽必烈......也是他们的目的!
“你说的可当真?是那个传说中没有陵墓的皇帝?”瘸腿老人这次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阴测测。
那人点点头,随后掏出了一份东西递给了瘸腿老人,瘸腿老人赶忙展开,锦华看见他的手在抖,凑上去瞧,她差点儿没站稳。
那东西,正是杜月笙交给她的地图!不过...似乎有些不同。
瘸腿老人同锦华相识,他们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瘸腿老人很快挪过了眼,拍了拍断臂少年,用他极少用的唇语,不知说了什么。
锦华见断臂少年很激动的奋力点头,然后向人群中挤去,想来应是瘸腿老人让他去找矮胖子和瘦高个子。
瘸腿老人将地图还给了那人,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纸卷的烟叼在了嘴上,枯瘦细长的手指不断在身上翻找洋火。
这时候,听见啪的一声,锦华看见那人灵活的打开了银灰色外壳的物件,物件儿冒着火苗,他举着递在了瘸腿老人的烟卷下。
瘸腿老人低头,见烟卷出一点猩红的光,将头挪开了。他两根指头夹着烟,狠狠的吸了一口,然后吞云吐雾。
抽了烟,他似乎平静了一些,他看着那人,笑了起来:“你们就这么多人?”
那人摇头,自己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说:“还有些专家,是洋人那边的。他们要给这个拍一个片子。”说着他又吸了一口。
“那这地图,你怎么得来的?”瘸腿老人眯着眼睛问,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老猫。
“哦,这个啊,是洋人那边一个女人给的,她看着在洋人那里有些身份。不过看着像是中国人,也可能是日本人吧。”那人有些漫不经心的说,他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一双眼实则一眨不眨的盯着瘸腿老人。
锦华听了那人的话,觉得他的话有真有假。这时候,她看了眼瘸腿老人,见瘸腿老人对着她摇了摇头。
那人看见了瘸腿老人的动作,饶有兴趣的将锦华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通,问:“这是。”
“侄女。”瘸腿老人泰然自若,眼睛眨都不眨的说了谎话。
锦华反应过来,一副乖乖女的模样,甜甜的喊了瘸腿老人一声舅舅。
瘸腿老人哎了一声,扭头看她时,朝她使了眼色,意示她先离开。
锦华看见了瘸腿老人的示意,又深知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不动声色的抬起头对着那窥视者微笑,之后,低眉顺眼的垂头,跟瘸腿老人请示说,要去买些食物充饥,说完话便匆匆离去。
几日来的相处,她已将瘸腿老人的眼色授意摸得清楚,瘸腿老人是让她先同矮胖子等人会和,可这人潮人海,找人又怎的容易。
锦华挤进人流,瞬间感觉自己像是飘摇在大海中随风波逐流的浪花,她艰难的直立身子,顾盼寻觅矮胖子等人的身影。
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到最后,她又返身去寻瘸腿老人,回到了船尾的角落,这一次,瘸腿老人的身影也不见了!
锦华傻了眼,她急的满头大汗,返身冲向人群中,不管不顾,看见一个身影相似的都要上前询问一番,她几乎快要寻遍整个车厢,依然没有瘸腿老人等人的身影。锦华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迷惘极了,看着人潮汹涌,欲哭无泪。
“荣小姐。”锦华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这是,徐某人!
自从有了杜月笙的庇护,锦华已经很久没有同徐家有所接触,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和徐某人在一个车厢内,她以为是自己幻听,又竖起了耳朵,这时,那徐某人已经绕到了她身前,咧着大白牙微笑。
看着眼前的徐某人,锦华心里突突的跳,她暗自掐了自己一下,疼的紧,不是幻觉!真的是徐某人!
“好久不见啊,荣小姐。”徐某人对她拱了拱手,一副子熟络的模样,他探手,他的手指触摸着她因跑动而毛躁的头,他一点一点的将她的头整理整齐挂在了她耳后。锦华不敢呼吸,她依旧深深畏惧着徐某人。
“好久不见。”锦华调整了情绪,假情假意的同徐某人寒暄。
“老朋友不见,我们不妨去喝一杯。”徐某人眯起眼,他狭长的风眼中有着深埋的阴郁。说着,他作势要去抓锦华的手。
锦华躲开了徐某人,她恨不得此刻离得远远的,她距离着徐某人又退了一步,她强忍住了逃离的冲动依然同徐某人打着太极。
而这时,人群中,格子西服一闪而逝。
锦华看见了格子西服,也顾不得徐某人,她一把推开了徐某人往格子西服那里赶。她有预感,瘸腿老人等人的失踪一定跟格子西服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奇怪的是,那格子西服似乎是在候她,一动不动的等她到来。
锦华见格子西服还在,松了口气,她走到了格子西服身后,伸手拍格子西服,但格子西服却无任何动静,锦华欲绕到格子西服面前询问他,这时,格子西服突如其来的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掩住了她的鼻息......
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锦华觉得头昏昏沉沉,她努力想要掰开格子西服捂着自己的手掌,可无论她如何用力,全身仍旧是瘫软。
锦华咬住了舌尖,口腔里传来的疼痛和腥甜让她模糊的意识有些清醒,她挣扎着踩上了格子西服的脚尖。格子西服捂住她鼻息的手又紧了些,这一刻,锦华觉得身体仿佛浸泡在水中,粘稠而又痛苦的感觉包裹着她,她仿佛在一步步沉入水中,她看见明昼渐渐落幕,到最后是一片黑暗。
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徐某人的声音。
这一次,她还能逃脱吗?伴随着那抹黑暗闭眼,锦华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彻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