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亲亲热热地叙话,无人问津的赵大宝心中酸楚无人懂。
台上依旧在热热闹闹地颁奖。
二等奖的得主是顾八旦。
他学得好,理解得透,讲的小篇章,很受好评。
顾八旦捧着自己的红壳荣誉证书,努力把驼背挺直,脸上的沟沟壑壑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欣喜。
乡亲们对他赞不绝口。
“八伯了不得啊!这么大年纪了,硬是把一杆子年轻人都比了下去!”
“这顾老八可真是越来越风光了!”
“咋这么厉害呢?”
“主要是比咱们学得透!
张夫子让咱们加上自己的理解再讲,咱就顾着跟风沈河!”
说话者边拍大腿,边悔恨道:
“可惜了这么个好机会!要想再参加,就得等下个月了!”
“谁让你们不听张夫子的话,非要一窝蜂的冲上去!
念啥啥鸡鸭鱼、牛羊猪,连蛐蛐、知了都不放过!”
念诗的乡亲们讪讪一笑。
望着台上,被奖励了两丈竹青色棉布的顾八旦,越发羡慕。
顾八旦还未走完台阶,他的家人们早已团团围在下方,笑靥如花的来迎接他了!
“爹,乡亲们都夸你呢!”
“太爷爷,大宝说你讲课时,比他原来的夫子还像夫子!”
顾八旦喜形于色,笑逐颜开。
“那太爷爷再加把劲儿,以后争取当个老夫子!”
他乐呵呵地嘱咐家人:
“咱能识字儿不容易!
能跟着虎子学张夫子教的知识,得好好珍惜!
你们要是好好学,多少也能得个优秀奖!”
“学!肯定学!下次我们也试试!”
他的儿孙们纷纷拍胸脯保证。
虎子抱着太爷爷得的棉布,嗅一口崭新的布料味道,乐得见牙不见眼。
夫子说了,这说明他讲得好,是个很棒的小夫子!
乡邻们接二连三地涌过来。
“八旦、八旦,你这个证书也让我们看看,沾沾喜气!”
顾八旦恋恋不舍地交出去,不错眼地盯着。
“小心点!哎!慢点!”
大家轮流传阅他的荣誉证书,珍爱的、小心翼翼地摸着大红的外壳和金色字体。
“真气派!”
“看看这金光!和金子一样亮眼!”
“说的跟你见过金子似的!”
“我是没见过金子!
可我去县里给人跑腿时,经过县老爷的宅子,见了!
人家那门头,那雕梁画栋,你们是不知道有多好看!
我听人说,人家上面可是用了金箔!
金箔知道吗?金箔!”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金箔到底是个啥意思,但一听这个词,就觉得里面肯定含了金子!
众人纷纷咋舌,又目光火热地望向顾老八的证书。
顾老八忙不迭的抢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别流口水了,下次你们自己得一个!”
台上,顾云淮获得了一等奖。
抱着证书,扬着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朝张梓若笑。
他把新得的十页《论语》交给张梓若。
“娘,给,你也可以感受收集碎片的快乐了!”
张梓若:“……娘不用。”
“这是你的奖品,你收好。这可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顾云淮翻看着自己的证书。
他一眼便认出来了张梓若的字迹。
顿时笑意融融,将证书合起来,抱于怀中。
“我收这个就好!”
证书上的金光晃了无数人的眼。
张梓若听得下面的议论骚乱,随意找来一个人一问,知晓了原委,有些哭笑不得。
她扬声道:“大家静一静!”
“这个证书上面的金色,是咱们村木匠的儿子——王承使用颜料调出来的,是伪金色!
假的!
里面没有金子!
没有金子!”
赵有福悄悄收回了抠金色徽章的手指。
乡亲们半是心安,半是叹气。
“原来是假的啊!”
要是真的,将来他们也能拼一拼!
废寝忘食也得赢个头三名出来!
得了荣誉证书的人,无不松了一口气,又有着隐隐的失落。
方才生怕自家漏了财,这不止露财,还是露金子啊!
他们既担心害怕,又暗怀激动,恨不得赶快回家,把证书上的金粉刮下来。
得知是假的后,大家都有着一种事后的平静。
河湾村第一届讲学大赛,第一轮比赛,圆满落幕。
沈河揣着自己的荣誉证书,亲自用衣衫兜着赢得的两勺麦子。
和父母妻儿说说笑笑地回家。
“不是我吹,要是单论诗,除了小夫子,我得得个头奖!”
“我也觉得你那一首诗做得极好!
小夫子说,白毛浮绿水,如诗如画,好看!
你的红冠配彩衣也好看!”
沈河的父母妻儿对他大为赞赏。
几人说起其他人做的诗,尤其是王族老的诗,忍不住哈哈大笑。
乡里人说话声音大。房子之间又没什么隔音之说。
沈照在自己书房里,都听到了他们欢快的笑声。
一会儿,又听到沈河大声嚷嚷着:
“把证书挂起来!”
“我这个月没机会了,下周你们也参加!”
“咱家一人得一个荣誉证书,多气派!”
沈照望着窗外的海棠树,手中的书本许久没有翻动。
“吱呀”
书房被推开。
沈照立刻垂眸看书。
“小少爷,小姐让我来带您去用膳。”
“知道了。”
沈照放下书,从太师椅上往下跳。
丫鬟连忙抱住他,一路抱往堂屋。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佳肴碗碟,沈明珠和母亲、弟弟都已入座。
“照儿,快来吃饭!”
沈夫人亲昵道:“去县里读书这么久,都瘦了!
好不容易回来,可要好好补补!”
“祖母,娘,舅舅!”
沈照从丫鬟怀中下来,规规矩矩的行礼请安。
“好好好,快来坐吧!”
沈夫人笑容慈和。
沈明珠问他:“今日书读的怎么样?都背会了没?大字可写完了?”
“背会了。写完了。”
丫鬟端了水,拿了帕子来,让沈照洗手。
然后,把他抱上座椅。
自己站在一旁布菜。
“娘,我想——”
沈明珠打断他的话,“食不言,寝不语。
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有什么话,饭后再说。”
沈照闭口不言,默默地吃饭。
饭罢,他再次说道:“娘,我想下周回来,参加村里的讲学大赛。”
沈明珠粉面微沉,训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值当你为此放下学业回来!”
“都是些泥腿子,说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你就被吸引了?!”
“有什么好去的?莫要丢了身份!”
沈照执着道:“我觉得有意思。尤其是村里人讲的西游记。
讲学也热闹!
我都没出去玩过。
你就让我去看看吧,娘?”
沈照软声哀求,期盼地望着沈明珠。
他的祖母和舅舅也在旁边帮腔。
“孩子小,想出去玩就玩会儿吧!”
沈明珠柳眉倒竖,对母亲和弟弟的劝解充耳不闻,一双杏眼燃着火焰。
她质问沈照:
“你什么时候和村里的野孩子接触了?”
“你是不是没温习功课,偷跑出去玩了?!”
沈照垂着小脑袋,小声说道:“我的功课都做完了。”
“做完就能出去玩了?
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东西要学!
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你知不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明珠葱白的手指点着外面,怒道:
“他们一辈子也就是个地里刨食儿的!
就是些乡野刁民!
有个会算术,能给人做账房的,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你不一样!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我为了你差点没命!
你祖父为了你没了官职!
临死前都挂念着你!
我们全家人为了你搬到这个穷乡僻壤!忍受着刁民的闲言碎语!
你呢!
你却整天想着玩!
你对得起我们吗?!
啊!你对得起我们吗!”
沈明珠的眼几乎贴到他脸上,抓着他瘦小的肩膀来回摇晃。
沈照因常年在屋里不接触阳光而苍白的小脸,更加苍白了。
他眼睛里泪花滚滚,却始终没有落下。
沈照仰着头,固执的透过模糊的视线,去看他的母亲。
“明珠!”
“姐姐!”
“小姐!”
屋里的另外三人,原本只是看着沈明珠训子,并不干涉。
见她情绪过于激动,才纷纷开口来劝。
“明珠,照儿还小,长大了就懂事了。”
“姐,照儿已经很乖了。学堂里总是第一,夫子也常夸他。你别气了。”
“小姐,您别气坏了身子!”
丫鬟边给沈明珠顺背,边说道:
“小少爷,小姐生您的时候伤了身子,可生不得气啊!”
沈照伸手去拉沈明珠的手,“娘——”
沈明珠打开他的手,失望道:
“别叫我娘!你去跪你祖父牌位前反省去!”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改了你这顽劣的性子,什么时候出来!”
沈照被领到祠堂跪着。
夜色渐深。
外面起了风。祠堂里的烛火摇曳晃动,忽明忽暗。
月光透过窗子,在昏暗的祠堂中,洒落清冷的光。
朦朦微光中,小小的孩童跪在地上无声擦泪。
门开了。外面的风涌进来。
祠堂里的烛火灭了一多半。
沈明珠站在阴影里,问:“知道错了吗?”
沈照忍着哭意,“知道。”
“以后还出去玩吗?”
“不出去。”
“还算听话。出来吧!”
沈照按着地面起身。
腿脚趔趄了一下,他咬着牙站好,一步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