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儿左闪右躲,趁着大火的混乱,总算没有被人现。来到了后院的大门处,此时一队人慌乱的跑过,遥儿赶快躲在一块假山石之后。这是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你是谁呀?在这里干嘛?”
遥儿一抬头,就看见假山石旁边有一双精致的小鞋,白布袜儿,上边是连珠对鸟纹锦的一件童裙。
因为那人屈膝蹲在假山石下,可以隐约看见裙内是条纹窄腿的一条长裤,扬细细看去,便见一件绿色的偏襟绢花小袖衫,夹领衬着一张俊俏小脸,头上梳一个梢皮的双鬟髻,原来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
这个小女孩儿大约有六七岁年纪,一双点漆的双眸正好奇地看着遥儿。因为女孩所在的位置山石嶙峋,挡住了从前面方向看过来的视线,所以过往之人不大容易看到她。
遥儿没有回答,打个哈哈,扭头问道:“那小姑娘,你又是谁呢?”
小姑娘幽幽地道:“这里是我家,你说我是谁?”
“哦!原来是田营的女儿?”遥儿心中暗道。
遥儿看她几眼,瞧她鸭蛋清儿似的小脸蛋儿,眉目清秀,眸如点漆,这是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再想到老田那副凹目鹰鼻,狰狞丑恶的样子,不禁暗想:恐怕那些大婶大娘们的八卦不是空穴来风,这小姑娘的长相跟她爹还真是不太一样。
遥儿继续问道:“那你躲在这儿干什么?”
小姑娘道:“着火了,我害怕!大家又不理我,我想去找阿爹,又怕阿爹不理我……”
遥儿安慰道:“或许……或许你爹正忙着救火,一会儿就来看你了。”
小姑娘默默地摇摇头,小小年纪,居然一脸忧伤:“阿爹对我不好,从小就不好。连阿娘去看他,阿爹也不许她进去,其实……我从小就很少看见阿爹……”
小丫头左右看了看,抿了抿嘴唇,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地道:“我听人说,我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儿呢……”
这小丫头话语如此彪悍,遥儿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她。小姑娘看看她,又轻轻叹口气,百无聊赖地托起下巴,粉腮被她的小手托起,显得憨态可掬:“大家都是这样,背地里起劲儿地说你,你真想问问他们时,就一个个嘻嘻哈哈,什么话都不肯说了……真是讨厌死了……”
遥儿看着这个似乎不太成熟,比起她的年纪,似乎又太成熟的女孩儿,轻声问道:“你阿爹对你不好,旁人又说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么有人伤害了他,你担不担心他,会不会恨那个害他的人?”
“当然会啊!”
小姑娘的眼帘忽闪忽闪的,认真地答道:“不管阿爹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总是他养大的呀,我不担心他又去担心谁呢?坏人害了阿爹,我当然要恨那个大坏蛋啦!”
遥儿沉默了一下,重重地点点头,道:“是啊,就算没有生育之恩,还有养育之恩呢。做人,恩,要还!仇,也要报!”
“嗯!”小姑娘用力点头,向她甜甜地笑道:“你说话很对喔!我叫田双荷,你呢?”
遥儿笑了笑,轻声答道:“我姓姜……姜……你叫我……阿丑吧!”
……
遥儿慌不择路之下,一路奔逃悲哀地现自己居然迷路了。
她的肩头受了伤,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肩头,身上只穿一身小衣,披头散,无比狼狈。
在她闪身避进房间的刹那,一枝利箭穿过将掩的门缝,射中了她的肩头。一个晚上都处于紧张刺激之中,直到此时才感觉到伤口隐隐有些作疼。
此时晨曦渐明,天色也变得清晰起来,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行人踪影出现了。遥儿必须要找个地方躲藏一下,不然此身打扮出现,是直接告诉众人她就是夜行的贼人。
一路乱窜,遥儿顺着房屋建筑少的方向走了很久,结果更加悲哀地现她来到了一个陌生荒凉的地儿——这里其实已经到了临安的边缘地带,遥儿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一定会很自豪于自己的脚力如斯,一个晚上穿越了大半个临安城。
这个地方很荒凉,只有一个同样的荒凉的庙,孤零零的立在哪儿。
在繁华无比的临安城中要找出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荒凉也许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是这座庙异常的干净,飞檐梁柱之上连一丝灰尘都看不到。
这庙修建得很是庄严雄伟,遥儿看见的第一看就禁不住把它与森严的王宫联想了起来。只是面前的这座庙要比王宫小了许多,看上去少了几分与天命王权相连的神秘感,多出了几分人世间的苍凉世俗气息。
迎面的正门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庄严,门上是一方扁扁的横匾,上面写着:“谷神庙”三个大字。
谷神庙,祭祀丰收神灵的地儿。遥儿驻足,看着头顶那三个代表神圣的黄色字,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跳过,就是在南翎郡那个破烂的谷神庙中,遥儿度过了自己最为悲殇的一段童年,幸而还有那个小乞儿的陪伴……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阿眉。
遥儿永远不会忘记谷神庙中的那恐怖一幕!
遥儿永远会记得阿眉一字一句说出的那一句话:“谁想欺负你,我就打死他!”
这句话掩盖了阿丑的恐惧,让遥儿温暖到如今。
“但如今茫茫人海,我在这,你在哪?阿眉弟弟……”遥儿不禁喃喃自语。
看着这神圣的谷神庙,遥儿不禁产生了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也许——也许自己和谷神庙之间隐隐就有某种很神秘的关联,也许在这谷神庙中有一种很奇妙的缘份等着自己吧。
“咕咕……”肚子不合时宜的响起,也许是奔逃一夜,饥饿产生了眩晕感吧。
遥儿抛去杂念,迈步上前,轻轻推开那扇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的沉重木门,四周一片安静,这偌大的庙宇居然空空如也,别说人影,连一个鸟影也未有……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这谷神庙之时,一声厉喝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寂静与荒凉。
“快!把整个地方都封锁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闲人免进,有谁敢擅闯,格杀勿论!”
……
骤然的喧嚣之声让遥儿一个激灵,难道是抓自己的官兵,来得如此之快?
遥儿不知道,今儿正是春分时节,谷物下地播种的日子,那些九天之上的王公卿侯都会装模作样的去到谷神庙中祭祀一番,祈祷风调雨顺,谷物丰收。
只见谷神庙前,已经被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围住,领头的是个中年人,双目深陷,鼻如鹰钩,看着阴鹜气十足。
此时这中年人正在喝退一众儒家仕子,这种祭祀之事,当然是少不了这些谨遵周礼的儒家之人。
谁知那领头中年人神情异常严肃,对这些读书人也是极不客气,一把推了过去,低声喝道:“马上退去,庙中将会来贵人祈福,闲杂人等不得打扰!”这话说得官味十足。
这些读书人都是硬骨头,哪是你一两句话都能吓跑的,这祭祀之事在读书人心中地位甚重,当即就想硬闯。
“啪”的一声轻响。
石阶的表面被一道飞出的影子冲撞,居然扬起来一阵灰尘,一个冲在最前的青年小儒直接被中年人一掌打飞出去。
“你是谁?我们只是想入庙中祈福,你凭什么拦着我们?”儒士们叫嚷。
中年人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他们,道:“何必管我是谁?我只知道你们再敢向前一步,格杀勿论!"
中年人说完,一旁的手下都“唰唰”的拔出刀,出冷冷的肃杀之气,众儒家人哪还敢造次,灰溜溜而去……
遥儿听见这一番吵闹,知道不是来捉拿自己,放心下来。但待会有中年人口中的贵人来祭祀,遥儿咳了两声,漂亮的脸上多出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晕,既然如今出不去,干脆就躲入了谷神庙偏殿之中。
齐国靠海,又兼之平原居多,谷物种植繁盛,一般百姓如果祈福一定不会像那燕国人去拜送子娘娘,更不会像秦国人去拜那些看上去像土财主一样的神灵仙人,他们都是去谷神庙之中祭拜一番。
经久演变下来,这谷神不仅仅是管谷物丰收的神灵,还兼职管姻缘,管赚钱,管做官等等。这谷神是齐国信奉的神灵,所以齐国修建了这座最大的谷神庙,当然这座谷神庙也成了齐国公侯祭天祭神的地方,也不知道遥儿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倒霉,居然正好躲进了这座谷神庙。
虽然在一般的时日中,这座谷神庙依然对临安的百姓开放,但一般的普通百姓哪里会喜欢这种压力太大的森严感,所以往往都是门口罗雀。
遥儿听见那主殿一阵喧哗,而后又是一阵肃穆,应该就是那贵人前来祭祀了吧……
许久之后主殿内传出声音:“裴总管何在?”
“裴总管到偏殿祈福了……”那中年人是侍卫领,名叫乌基斯,是北方狄人,此时他小心的答道。
而后主殿寂静无声。
裴纨低着头往偏殿的方向走着,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正殿顶上宏伟的奉天坛上,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愁绪,当年那破旧的谷神庙里,一个可爱的小乞儿,一个特别的小偷儿,衣不蔽体,吃了上顿没下顿,却是相亲相爱……
如今锦衣玉食,但裴纨好怀念当初的感觉,还是当初的人。
“阿姐,那一口粥真的很香甜哩!”裴纨喃喃自语道,嘴角不由咧开一丝甜蜜的笑容。
躲在偏殿的遥儿右手还是捂在嘴唇上时不时咳上两声,她先前仔细查看了箭伤,并无大碍。倒是一番斗智斗力,心力耗费过重,大悲大喜之下,有些伤了元气。
咳着,看着,白色手帕上面的点点血痕,遥儿想起了褒姒,想起了南风,想起了施蛮儿,这些以咳嗽闻名的美人儿“咳坛前辈”们,还有经常假装咳嗽的虞七子——咳咳……虞七还是算了,没前面三个咳的凄美。
这谷神庙偏殿是一个稍小一些的一方天地,被一方青色石墙围着,里面除了祭台和神像再无其他。
在偏殿的正中摆着一方香案,香案极为宽大,上面有淡黄色的缎子垂了下来,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下方的青石板。
香案上方搁着一个精美的陶质香炉,炉中插着三根没有燃尽的焚香,香柱不知道已经熄灭了多久,但满室似乎都还有若有如无的那种令人心静神怡的清香。
此时,裴纨走进了偏殿之中。
他随意在殿中逛着,眼光从墙壁上的彩画上掠过,这些壁画的画风极类似于油画,但画面中那些或站于山巅或浮沉于海面或冥坐于火山的神灵,并没有确实的面目略微有些模糊变形,似乎是画工刻意如此安排的。
裴纨没在壁画上多做停留,他从殿旁找到一个蒲团扔在了香案之前,跪了下去双掌合什,闭目对着静静的神像,嘴唇微动不停祷告着,神态动作极是虔诚。
没想到这么高冷傲娇的一个帅锅锅,也会信神拜佛,如此认真和郑重。
裴纨却是个坚定的有神论者,他相信他与阿丑的相遇,他生命的转折,都是上天冥冥中注定。
话说回来,任何一个人遇到他那种奇异的遭遇,估计都会有和他一样的心理。
所以他跪拜的很虔诚,祷告着虚无缥缈的上天,万能的谷神大人能够满足自己卑微的愿望……
就在这时,裴纨的耳尖微微一颤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睛,看着香案上的小瓷炉居然微微抖动着。
裴纨无比震惊,难道自己这虔诚的祷告,居然真的让上天察觉到了?谷神显灵了?!
目光细细停留在宽大的香案之上,裴纨终于现了问题的所在,眼光里闪过一道精光,左手按上了暗藏的小刀,缓缓地而又坚定地伸出右手将香案下方垂着的缦布拉开。
缦布拉开之后落入裴纨眼帘的是一个让他很吃惊的画面,一个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画面,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画面。
一个穿着狼狈的女孩子正半蹲在香案下的一角吃惊地望着裴纨。
女孩子的眼睛很大,眼波很柔软,像是安静地欲让人永久沉睡的宁静湖面。而她的五官更是精致美丽之极,淡淡粉嫩肌肤,长长的睫毛看上去就像是画中的人儿走了出来。
配上此时略显怯缩的神情和一股天然生出的羞意让裴纨的心头一动。
他心动了。
女孩儿好奇地看着这个虔诚拜天的年轻人,现现对方的脸竟然生的如此漂亮,清逸脱尘不似凡人,连睫毛都生的那般长,不由忍不住多盯着看了几眼。
看完之后才现这帅锅锅,她居然见过,就是那与醉人击鞠场上争雄的男神之一。
这女孩儿就是躲在偏殿的姜遥儿。
谷神庙一角的偏殿中,裴纨的手依然拉着那块缦纱,他的眼光依然停留在女孩儿的脸上,而那女孩儿也毫不示弱的看着他,就这样,互相对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依然一片沉默。
裴纨的目光温柔地在女孩儿的脸上拂过,女孩儿突然想起什么,突然羞不自禁缓缓低下头去,连耳根都红了。
裴纨的目光落在了女孩儿的双唇上,这才现对方的唇瓣儿上面光亮异常。他好奇地又仔细看了两眼,才现了原因——那个让他铭记一辈子的原因——女孩儿手上捏着一根油乎乎的鸡腿,唇瓣上的油显然是啃鸡腿的时候染上去的。
这样清美脱俗的女子,居然躲在谷神庙的香案下偷吃鸡腿!这种强烈的反差让裴纨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安静尴尬沉默微妙的香案内外终于有了声音。
“你……你……是谁。”这对漂亮的男女同时开口就连微微颤抖的声音都极为相似。
遥儿第一次听见这高冷男子的声音,只觉软绵绵的又带些清凉,那种感觉十分舒服,但一放松之下,想咳嗽吐血的征兆骤然生。
“啊!”裴纨见女孩儿吐血吓了一跳,眼睛里自然流露出来极强烈的怜惜之色,似乎她所受的苦都痛在他的心头。
遥儿最受不了别人的关心,看着他担心自己,心头一片温润,微笑安慰道:“没事儿,吐啊吐的就会吐成习惯了。”
听见这句很新鲜的俏皮话,裴纨担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
……
来谷神庙祭祀的贵人最呆了片刻,就启程了。在队伍最后的一辆马车上,裴纨此时正半倚在座位上,唇角似笑非笑似乎还在回忆着什么。
一旁的青梅见裴纨难得如此高兴,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凑趣问道:“纨哥哥,今天遇见什么好事了?”
裴纨微微一笑说道:“每次能够出宫透透气,都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青梅嘟着嘴说道:“可是从没见你笑得这么灿烂哩。”
就在这时,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裴纨突然连续的咳嗽起来,几声咳后方帕上已上点点鲜血。
裴纨也是梅花内卫出生,也执行过无数九死一生的刺杀任务,这都是成年旧伤,里子中的老毛病了。
青梅见着慌了手脚,带着哭音说道:“又吐了!这可怎么是好。”
裴纨淡淡一笑,想起那个女孩说过的话,轻声笑道:“这有什么?吐啊吐的自然就习惯了。”
青梅“啊”了一声,十分惊愕,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以为自己的纨哥哥已经病的糊涂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