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大概是京城最没滋没味的一年。
初一惊闻失守消息,当日朝廷紧急派人去支援太原,结果开战前夕,主帅自己害怕跑了,只剩下三千人固守太原。太原之围还没解,京城被人逼近十里之外。
正月十六的时候传出谢玄辰迎战的消息,真真假假,众人正不知道该信谁,突然又传出谢玄辰要带着慕明棠出征,要不然就拒战。皇帝大怒而去,他和谢玄辰对峙几天,终究是皇帝等不起了,最终妥协,如了谢玄辰的意。但是作为代价,谢玄辰只能带八千人走。
从十万到八千,这个落差着实不小。众人都感叹安王意气用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坏了自个儿的大事。没想到谢玄辰一点不满都没有,亲自去禁军营挑了八千人,廿一整兵,当天下午就走了。
蒋明薇这个年过的心慌意乱,她昨日一整天听着隔壁动静不断,连着自己也心慌。等今天过了晌午,隔壁安王府突然安静下来。
蒋明薇没有出门看,但是已经猜到了:“安王和安王妃,都走了?”
“是。”丫鬟出去看了路,回来后和蒋明薇复述,“虽然官家没说,可是路边许多百姓都围着看呢。安王妃马车后面还跟着三辆车,每辆车都装的满满当当,只是出城这一段路而已,竟然还是安王亲自回来接的。奴婢亲眼看着她们的车队驶出了朱雀街,剩下的就看不到了。”
蒋明薇叹气,这几天不光慕明棠在收拾东西,蒋明薇也在暗暗收拾保命的细软。按照剧情,耶律机很快就会顺顺畅畅过河,兵临城下。东京十万禁军被打的落花流水,京城失守近在眼前。皇帝、后宫妃嫔以及众多皇亲国戚、公卿贵族慌了神,只能匆忙撤离,一路上丢了不少银财、奴婢,情况危急时连儿女都丢,被追的十分狼狈。
后来直到过了江,才终于好些了。皇帝经此一役对北方生出恐惧,干脆回到曾经定居的临安建都,重新在临安组建朝廷。
临安背靠天堑,又有朝廷建都,没过几年就兴盛起来,繁华不输当年的东京。皇族们习惯了南方的安逸,渐渐沉迷,后来有人提出收服故都东京,朝中已经有许多人不愿意了。
皇帝在南逃一路大伤元气,等回到旧地临安后,吊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身体飞快地垮了。在这一路上谢玄济挺身而出,他是年轻男子又颇有决断,很受皇后、太后等一众妇孺依赖,连皇帝都渐渐放权给他,由着他来安排行程。谢玄济彻底取代皇帝,成为了一行人的精神领袖,等在临安安稳下来后,谢玄济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没过多久,皇帝病逝,将皇位传给谢玄济。谢玄济登基后大展拳脚,广册后宫,大力提拔自己的亲信。然而虽然谢玄济雄心勃勃,邺朝收服故土之路却一直不顺利。
当年皇帝等人弃城而逃后,东京成了北戎人铁蹄下的羔羊,耶律机光搬运从皇宫官邸掳出来的财宝就搬了三个月,百姓更是惨遭屠戮,青壮年死于利刃,被糟蹋的少女妇人不计其数,曾经摩肩接踵、繁华不夜城的东京十室九空,彻底沦为一座空城。
皇室南逃,北方大片的土地拱手送人,民间许多人不肯归顺北戎,艰难地在各地组织反抗军,夹缝中求生。许多滞留当地,或者压根不肯跟随朝廷南渡的武将死守城池,抗击北戎。这些城池虽然力战外敌,但是彼此相距甚远,又没有统一领袖领导,只能各自为战。他们屡次向朝廷请求援兵不至,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座孤城,最后如燃尽的星火般,奋力一扑,总归熄灭。
太原,河间,中山,襄阳……无一生还。最开始是成年男子守城,后来是少年,最后,连女人都上城墙打仗。
南望一年又一年,朝廷援军却从来没有到来过。
北方反抗势力被一一扑灭,邺朝居安一隅,北伐逐渐成了一句空话。谢玄济登基五六年后,自负在他当政期间休养生息,国库充裕,又有完颜朵牵线,才动起渡河的念头。然而,直到蒋明薇死,也没听说谢玄济北上成功的消息。
曾经蒋明薇是不太关注这些的,因为前世她是耶律焱的宠妾,后来耶律焱争夺皇位成功,她成了北戎皇帝的妃子,邺朝的烽火战乱,对她来说和一出戏折子没什么区别。但是现在转换了阵营,蒋明薇成了邺朝的王妃,她再回想当初那些邺朝贵族女眷被掳到北戎后是什么待遇,才觉得不寒而栗。
蒋明薇一点都不想尝试。虽然她是男主的正妻,按道理男主的女人一定不会落到外人手里,可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谁都没法淡然。蒋明薇暗暗做了许多准备,保证等东京围城危机到来时,她一定是第一个逃出去的。
她听说谢玄辰去上朝了,在早朝上和皇帝据理力争,她又听说皇帝同意了谢玄辰的要求,但是只给他八千人。现在,蒋明薇听说,慕明棠随着谢玄辰一同离开了。
蒋明薇猛地生出一种怅然感,她想不通谢玄辰为什么要带着慕明棠,更想不懂慕明棠为什么愿意离开养尊处优的东京,随着谢玄辰出征。随军即便有丫鬟照顾,也是极其辛苦的。
更别说,谢玄辰八千扛对面十万,这一趟极有可能,是过去送死。
最后,蒋明薇只能如同东京许多女眷一般,半是感叹,半是嘲讽地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安王和安王妃感情真好,当真是神仙眷侣。”
这回出行人手大大精简,慕明棠只带着自己用得惯、也信得过的丫鬟出门,其他没被点到的奴婢简直感激涕零。慕明棠光明正大提纯了人手,蒋家给她带过来那些嫁妆她一样没碰,只带了自己随身用的摆设器具、衣服细软,以及金子。
她这种时候无比庆幸她屯了很多很多黄金,现在看来不光是最大程度利用了皇帝的钱,更是给自己攒下了乱世保命的家底。因为慕明棠要随军,她借口这是自己的嫁妆,实则在箱子里面塞满黄金,堂而皇之搬上马车,跟着谢玄辰一起走了。
慕明棠全程被护在中军行阵核心。谢玄辰虽然说他在哪里慕明棠在哪里,但慕明棠毕竟是女眷,不能上前线。谢玄辰也没真想让慕明棠上战场,他只是想把慕明棠带出京城,放置在自己身边罢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叔叔了,他信不过皇帝。
所以驶出东京地界后,谢玄辰就把慕明棠安置在最近的城镇上,他则带着人在河边扎营,准备迎战。
清河镇依河而建,靠河谋生。慕明棠的车架驶入当地一处乡绅院中,这个乡绅的院落已经是清河镇数一数二的宽敞豪华,听说安王的王妃要征用,忙不迭腾出来。
他们本来要搬到别家去住,慕明棠不忍心让主人家为他们腾地方,便说不用,她只占用一两间就够了。
她这次出来只带了五个丫鬟,其余人都留在王府。那些人本来就是宫里出来的,想来皇帝即便迁怒,也不至于迁怒到下人身上,慕明棠便留他们在王府自生自灭了。
除了五个丫鬟,小道士也跟来了。这是自然,谢玄辰能治好全靠小道士,无论慕明棠还是谢玄辰都不会过河拆桥,扔小道士一个人在京城。再说,谢玄辰行军在外,军医总不能缺。
小道士全须全尾地离开京城后,好生出了口气。
五个丫鬟从马车上搬下桌塌、地毯、帷幔等物,一边布置一边抱怨乡绅赵家的房子太小,太过逼仄,实在委屈了王妃。慕明棠听到皱眉,说:“我们行路在外,多亏了赵家为我们提供遮风避雨之地。我们感谢还来不及,怎么能挑东拣西?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你们出去后也要约束己身,不可给主人家添麻烦。”
丫鬟们被慕明棠训斥得低了头,诺诺应是。片刻的功夫,赵乡绅的屋子就被改造的焕然一新,内外隔着苏绣屏风,里间床上全是王府自带的被褥罗帐,屏风之外放着坐塌、茶桌,塌下铺着一块厚重华丽的地毯,即便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冷。
赵家娘子带着女儿来给安王妃请安的时候,一进门,被眼前的阵仗晃得晕了晕。
这……还是他们的屋子吗?丫鬟进里面禀报慕明棠,随后才出来,给赵娘和赵小娘子掀开珠帘:“王妃有请。”
赵娘有些诚惶诚恐地接受了丫鬟的服务。等走到里面,越发头晕眼花,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看了,跟在母亲身边的赵小娘子也非常惊讶,想看又不敢看。
赵娘和赵小娘子按外面人的指示给慕明棠行礼,慕明棠侧坐在塌上,见状摆了摆手,说:“赵娘和赵小娘子请起。来人,看座。”
赵小娘子再也忍不住,偷偷抬眼看慕明棠。原来,这就是京城的王妃,果然像画里的仙人一样漂亮美丽,说话声音也好听。
赵娘和赵小娘子到底并非京城人,对高门大院的规矩了解不深,见搬来了绣墩就当真坐下,并不知晓按礼,她们应当虚坐半个身。
慕明棠自然不会和赵娘等人计较这些。慕明棠看她们坐好了,才问:“近日我和王爷多有叨扰,打扰之处,请赵公赵娘海涵。”
赵乡绅是清水镇小有名望的乡绅,慕明棠以赵公称呼,明显是给面子。赵娘慌忙推辞说不敢,她说道:“岐阳王来这里是为了打仗,他是我们整个清河镇的恩人,王妃能住在赵家是我们家的荣幸,我们怎么敢嫌麻烦。”
这就是相互体谅了,慕明棠没有多推辞,点头笑道:“有劳赵公赵娘了。”
赵娘和慕明棠说了一会话,觉得京城的王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不可攀,安王妃看着很和气,甚至比县令太太都和气多了。赵娘慢慢放松,和慕明棠随意话起家常来:“那些北戎人真不是东西,大过年的都不让人安生。十五那天我们本来要高高兴兴去县里看灯,结果突然听说河对岸有北戎人,可把我们吓得不轻。我们家里还有未出阁的闺女呢,他们一来,我还哪敢让女儿出门。”
慕明棠看了赵小娘子一眼,马上理解了赵娘的担忧。虽然去年朝廷和北戎看起来和和气气,相互商量议和,其实民间,邺朝对北戎契丹人的抵触特别严重。
即便耶律焱等皇族通汉语,学汉文化,他们也终究是关外之民,茹毛饮血烧杀劫掠,没少给邺朝平民带来灾难。民间邺朝和契丹相互仇视,如今赵娘说起北戎人,自然没一句好话。
慕明棠也曾亲身经历过战乱,对此再了解不过。她反而有些意外:“赵娘既然担心北戎人,那北戎就在对岸,赵娘为何不走?”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赵娘抱怨,“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愿意离开好好的家。最开始知道河对岸来了北戎人的时候,我特别害怕,都收拾好行李打算去东京投奔亲戚了。没想到两三天后传来消息,说岐阳王要出战。我听到心里定了定,就想着留下来再观望几天。后来我在京城的亲戚捎来话,确实是岐阳王带人来打仗了。岐阳王来了,我们也就不用跑了。”
慕明棠怔松,讶然问:“你们对他如此信任?”
“那当然。”赵娘想都不想,说道,“如果岐阳王都打不赢,我们躲到哪里都没用,还不如一家人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能作伴。”
谢玄辰封号被皇帝改成安王,京城里的人口头上都改了过来,但是出了东京,外面的广大百姓还是只认岐阳王。
慕明棠没料到,民间一个普通百姓,对谢玄辰的信任竟然如此大。不光是赵家,慕明棠这一路走来,发现清水镇其他人家也没有锁门的,也就是说,镇上其他百姓都原地不动。
所有人都如此信任谢玄辰。因为谢玄辰来了,即便敌人就在对岸,也无须逃跑。
赵娘见慕明棠问的奇怪,疑惑道:“王妃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您不相信岐阳王吗?”
慕明棠怔了怔,失笑:“我当然也相信他。”
她全心全意相信着她的少年英雄,以致于愿意托付余生,愿意随着他奔赴天涯。
说话间,外面传来马蹄声,随后一连串问好声响起。赵娘听到慌得立刻拉着女儿站起来,胡乱行礼道:“王爷回来了,民妇先行告退。”
赵娘话一说完,赶紧拉着女儿往外跑。赵小娘子被母亲拉的跌跌撞撞,出门时,她不留意抬头,正好看到一个穿着铠甲的男子朝正房走来,惊鸿一瞥间,只记得那个男子身量极高,好看的出奇。
这是赵小娘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没想到,这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岐阳王?
谢玄辰驻扎之地和清河镇距离不远,骑马一刻钟就能走个来回。这是他特意选好的位置,他把军营的事安排好,立刻就回来看慕明棠。
谢玄辰算是明白,曾经军营里那些成了亲的男人,为何一有空就立即回家了。他在军营和媳妇之间两头跑,一边都不觉得累,反而乐在其中。
谢玄辰回来,院子里又是好一阵忙活。清河镇的平民怕王府丫鬟,而丫鬟们怕谢玄辰,谢玄辰一回来,她们换了茶,就忙不迭退下了。
谢玄辰巴不得如此,他视线在屋中转了一圈,慢慢皱起眉:“太将就了,这几日委屈你了。”
慕明棠默然,发自内心地说道:“我觉得还好,并不算委屈呀。”
她真的觉得这样的条件还好,屋子干净亮堂,小院平整齐全,哪里简陋了?
谢玄辰却觉得慕明棠在宽慰他。他越发自责,说:“等过一段时间安定下来,我们重新置办宅子。这几日就只能委屈你了。”
慕明棠心说到底委屈谁了,分明是谢玄辰没法接受这种小屋子。谢玄辰说完后,见慕明棠一点追问的意思都没有,好奇道:“你就这样信我,什么都不问,就跟我走?”
慕明棠一开始就隐隐有感觉,谢玄辰这一走,恐怕压根就没打算回来。所以才执意带上她,还卷走了巨额黄金。
慕明棠有所预料,听到他的话毫不意外,甚至故意笑着说:“谁让我色迷心窍,看上你了呢。和小白脸私奔,当然什么都顾不及了。”
谢玄辰听到也笑,看着她说道:“有恃无恐,嗯?觉得这几天晚上我腾不出时间来折腾你?”
慕明棠本来是不想露怯的,但是谢玄辰眼神笑中带着邪气,慕明棠还真不敢招惹了。谢玄辰这个人疯起来不管不顾,她惹不起。
慕明棠认了怂,不敢再瞎撩拨。她有心转移话题,硬生生转了个弯:“前线准备的如何了?”
谢玄辰当然看出来慕明棠在故意转移话题,他没有逼迫太紧,顺着她的意说道:“还行,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一时半会下面做不完,我盯着也没用,就先回来看看你。”
慕明棠有些忧心:“耶律机还在河对岸呢,你不在,没问题吗?”
“无妨。”谢玄辰说完,十分真实地露出嫌弃之色,“这是邺朝的本场,天时地利占据了一大半,打不赢才比较难吧。”
慕明棠听完沉默,片刻后,默默道:“你好好说话,不要这么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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