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那个曾经在山林田野驰骋着的男人,苦苦支撑两年之后,终于撑不住了。
这两年来,钟乐一直守在南青身边,如非必要,他从来不会离开。
钟乐的看着南青的眼睛逐渐渐失去光彩,泪水终于忍不住划过脸庞,语气却依旧维持着平静:“南青,实在太辛苦的话,就不用硬撑了。”
南青曾经听人说,人死之前,听觉是最后才丧失的。
南青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但他却依旧听了出来,那竭力维持平静下的哭腔。
南青动了动手指,想替他擦擦眼泪,可那骨瘦如柴的手臂,却在半空中摔落了下来。
南青知道,自己怕是要大限将至了。
南青想着,也该交代一下身后事了:“钟乐,这个枕头里面,我写了一封信,待我死后,你就把这封信交给家主吧。”
钟乐握住他的手掌,在自己脸上蹭了蹭,然后点头说道:“好,我会交给家主的。”
南青动了一下手指,终于摸到了面前人的脸颊,他笑了一下:“钟乐,照顾了我两年,挺无聊的吧?”
钟乐摇摇头,说:“不无聊,我很开心。”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南青也敞开心扉,说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钟乐,几年前的那天晚上,是我对不住你。”
那天早上,宿醉醒来的南青,看到床上满身是吻痕的钟乐,脑子都是空白的。
毕竟,他心心念念的媳妇,突然间就变成了男媳妇,不管换成谁也都是难以接受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又跟着主子来了京城,想给家里寄信,又被尽数数拦截。
钟乐又是摇了摇头:“没关系。”
南青苦笑一声:“我对你做了那等混账之事,醒来之后却还倒打一耙,你肯定恨死我了。”
钟乐顿了一下,才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钟乐沉默了很久才说:“我若是不愿意的话,哪怕你武功再高,也强迫不了我。”
这一回,轮到南青沉默了:“为什么?”
钟乐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应该都不记得了。”
钟乐的母亲,是京城一间青楼里的花魁,千人骑,万人睡,也不知道是怀了谁的种,居然把这孽种生了下来。
这个孽种就是钟乐。
钟乐从小就在青楼里长大,从七八岁时,就开始在青楼里面打杂。
可是青楼时什么地方,能到青楼里来寻欢作乐的人,又能是什么正人君子?
等钟乐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容貌已经很出挑了,时常被客人轻薄。
那间青楼里的老鸨见此情形,便动了歪心思,直接把钟乐卖去了京城里的一个小馆里,卖了一个好价钱。
于是钟乐从青楼里一个打杂的小童,变成了小馆里的一个男妓。
不过好在,那时钟乐才十一二岁,容貌和身量都还没有长开,老鸨便想着,再调教他两年,等他初夜的时候,也好卖个高价。
然后,钟乐就在小馆里老老实实的待了两年,跟着老师傅学了些琴棋书画。
钟乐的老实,让老鸨放松了警惕。
钟乐记得,那天晚上,正是拍卖他初夜的时候。
钟乐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那些客人的眼皮底下转了一圈之后,就被送回了房间。
钟乐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叫价上,没几个人关注他,便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但是还没跑多远,就被发现了。
钟乐一慌,躲进了一个小胡同里,可是跑进去才发现,这居然是个死胡同!
就在钟乐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黑衣少年从天而降。
那个黑衣少年用剑柄挑了挑钟乐的下巴:“这是哪里来的美人?怎么还涂上了胭脂?”
钟乐情急之中脱口而出:“我被人卖去了青楼,我不愿意逃了出来,但是他们现在追上来了!公子!请你救救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钟乐抓着黑衣少年的衣摆便跪了下去,可怜兮兮的掉着眼泪。
黑衣少年被他这个举动搞得有些头大,听着不远处似乎是有些动静,便直接把人从地上拉了,抱在了怀里,朝着屋檐上飞身一跃。
钟乐被吓得死死抓住这个人的衣襟:“好高!”
“怕高?”黑衣少年挑了挑眉,看着底下拿着棍棒的追兵,说:“那不如我现在把你放下去?”
钟乐急忙摇摇头,颤颤巍巍的往下面看了一眼,坚强的说:“我不怕!”
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真的不怕?”
钟乐抿了抿嘴:“真的不怕!”
“那好!那今夜我就带你看看这京城里的夜景!”说着,黑衣少年不断的跳跃在屋檐上,有时候还会跳到十几米的树枝上。
钟乐死死的闭上眼睛,丝毫不敢往下看,可即使是这样,也被吓得够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宅子里。
钟乐踩在地面上,感觉两条腿都是软的,像是踩到了一团棉花。
黑衣少年抱着胳膊,然后有兴趣的看着这个摇摇晃晃的小美人:“你要是敢吐在我家里,我立马把你扔出去。”
“不,不吐,不吐。”钟乐晕晕乎乎的说。
黑衣少年抬了抬下巴:“今天晚上你就先住在这里。”
钟乐晃了晃脑袋,终于记起了答谢:“多谢这位公子相救,钟乐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公子。”
黑衣少年摸了摸下巴,看着面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美人,同意了:“也好,你日后若是想走了,也可以自行离开。”
虽不知道这身娇肉贵的小美人能干得了什么活,但好歹还是能赏心悦目的。
黑衣少年去了旁边那间屋子,关上门之后,又突然把门打开了,说:“哦,对了,我叫南……我叫南圊。”
钟乐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就这样,钟乐在南青的这座宅子里住了一年,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还以为自己本就是南圊少爷身边的贴身小厮。
直到有一天,钟乐出门去买些东西,却好巧不巧的就遇上了小馆里的管事。
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钟乐被强行带了回去,关在柴房里,被打了个半死。
钟乐想要再跑,可是,接连两次都被抓了回来。
这以后的事情,钟乐就不太想回忆了,他在那个小馆里待了一年,最后哄着骗着,让一个阔绰的公子帮他赎了身。
当钟乐拖着满身的伤痕,再找到那个宅子时,里面早已人去楼空,连半丝痕迹都没有了。
钟乐说完这些之后,苦笑一声:“所以,你也不必自责,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候,我在云水镇上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认出来了,所以死乞白赖的非要跟在你身边。”钟乐说道。
南青动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轻声说:“我记得。”
“啊?”钟乐有些惊讶:“你居然记得吗?”
南青轻声笑道:“相处了一年的小美人,突然就不见了,我当时还难过了很久,以为你不告而别了,想着,以后要是再遇见,非得揍你一顿不可。”
“没想到再见面,小美人已经长大,变成大美人了。”南青说道。
钟乐低声笑了笑:“还是这么会打趣人。”
南青感慨万千,那时钟乐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被小馆的人抓了回去。
南青想,钟乐在小馆里待了一年,会不会因为自己没找到他难过呢?但凡当时在京城里打听一下,也不会让他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想到这里,南青又有些心疼。
15岁那年,如果他紧紧攥住钟乐的手就好了,南青想着想着,又是后悔又是难过,慢慢的就睡了过去。
钟乐很久都没有再得到南青的回答,他伸手探了探鼻息,然后才恍然发觉,自己握着的这只手,早已经没了温度。
南青下葬的那一天,来了许多人。
钟乐看着他们把南青放进那个金丝楠木的双棺里,看着他们把这座棺材用黄土掩盖,打上石碑。
钟乐终于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
在南青的葬礼过后,钟乐把那封信交给了孟南乔,跪在孟南乔脚下:“还望家主能够完成南青的遗愿。”
南青的遗愿无他,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全组能够翻案,洗清冤屈。
孟南乔没想到南青居然背负着这么深的血海深仇,他明明可以早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但却为着自己和皇后的交情,一直没有明说。
直到此时此刻,才把这封遗嘱交给了孟南乔。
孟南乔没有理由不答应,当即就进了宫,进宫之前,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了钟乐:“这是南青,让我转交给你的。”
等孟南乔离开之后,钟乐打开信件,里面的内容很简单,短短几行罢了:
钟乐亲启,见信如吾:
钟乐,我这辈子都被血海深仇压着,虽然走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停下来,好好看一看。
钟乐,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你替我去看看高山流水好不好?再替我去看看崇山峻岭,替我去看看明月清风……
钟乐,你替我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吧,以后等你老了,也好说与我听。
南圊绝笔
钟乐很听话,当天夜里就收拾了行礼,离开了京城。
钟乐把那封信小心的贴在怀里,带着它走过高山流水,带着它走上崇山峻岭,带着它一同感受明月清风……
钟乐走了很久,有时候也会在一个地方落脚,然后歇上一两个月。
钟乐把整个燕国都走遍了之后,又去了赵国,又辗转于那些番邦小国,最后甚至还跟着沈明达的商队去了一趟海外。
钟乐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了,当他发现自己两条腿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终于回到京城。
钟乐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细细说与南青听,至少也能够说上三两个月了。
钟乐把土刨开,抚摸着那个双人棺椁,直到天黑了下来,才又把土填上。
算了,那个位置是留给他媳妇的,自己就这样躺进去的话,恐怕是不太好的。
第二天,钟乐在南青的墓地旁边,又挖了一个坑,把自己蜷缩进去。
当沈明书三兄弟赶来的时候,钟乐早已经没了气息,手上还握着一个装有鹤顶红的瓶子。
沈明书三兄弟在商量之后,又买了一副棺材,安放在南青的旁边。
既然不能睡在一个棺椁里,那就睡在一个坑里吧。
沈明书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