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我又回到百香居,又回到挂着素浅罗纱帐的枕榻上。梨花木方桌上摆着一壶凉透了的茶,重华给自己斟了一杯,满满的,一饮而尽。
看到重华,我如惊弓之鸟一般,想动,可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上了。他捏碎茶杯,转过身,眼神冷得吓人:“没想到,你会把这么好的演技用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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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霜松苑的时候,我哭喊一声红红,那云立刻收了袖角,毫不犹豫地飞走了。等我追出去,漫天氤氲密密叠叠,分不清哪朵是哪朵。我只能仰头望着天上,一边跑一边哭:“红红,你在哪,我看不到你了。红红,你的伤好点没有,上药了没有,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一闪而过的疾影将我提抱起来,捂住嘴,藏进了一旁的小弄巷。我被缚得死死的,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应该不是风乐,这人很高,臂力也很强,强到要将我揉碎了一样。
我狠咬住那只手,双脚扑腾,挣得特别用力。那人闷哼一声,反而捂得更紧了。
他埋下头,问了一个让我心惊的问题:“紫云殿外的青石砖,是你放的?”
重……重华!
重华又道:“秦子暮,你骗我?”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极力想要挣出去:“唔……唔……”
重华臂弯猛一收紧,勒得我骨头都快断了:“不用挣了,他已经走了,一步也没等你。也许你不知道,他从前被狠狠背叛过一次,是以,他最讨厌背叛。从你离开雪境的那刻起,他就厌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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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绑得很紧,我不小心挣破了皮,一动就疼。
重华扯下帐幔,再没有从前温文尔雅的样子:“你演了一出好戏,不但把我哄得团团转,连师叔都被你给利用了。小骗子,你可真精明!”
从没见过重华这样,我有些害怕,便往后挪了几寸:“我不想对宫主演戏,可如果不演戏,宫主会让我回去吗?我知道宫主有难处,也不会勉强宫主去做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可即便宫主救不了哥哥也不该瞒着我,那是我唯一的哥哥!”
重华半俯下身,一点一点拨我的发:“凡人,终其一生不过几十年,也许我们闭关修行一趟,再出关的时候,人界已经翻过好几个轮回了。他们的生命很脆弱,脆弱到像只蚂蚁,轻轻一捏就死了。秦子琭不可能永远陪着你,迟早有一日,他还是会离开的。与其让你在真相中自责悔恨,不如瞒着你,让你觉得他是平平静静过完这辈子,寿终正寝离开的。这样,即使以后你会难过,也不会像今天这般痛苦了。有时候,知道太多是不会快乐的,笨一点傻一点,不好吗?”
好精彩的哲论,差点儿就把我说动了。
我看着他,目光很复杂:“宫主是否忘了,我也是凡人,我的生命也很脆弱,我不可能像宫主一样过着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的生活。我迟早要见哥哥也迟早会知道真相的,如果哥哥因我而死,我却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那时候的我,只会比现在更痛苦!”
重华眉头一凛:“如果你不跑进紫云殿偷听,我不想你知道的,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进紫云殿做什么?”
我心中一凉,立刻不安了起来,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玉牌不见的事。应该还没有,否则,他现在就不会问我了。
我放缓了呼吸,尽量让自己平稳些:“我担心宫主的鞭伤,可几次去紫云殿,几次都被尊者挡在外头,只好偷偷进去了。”
重华不为所动:“所以,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去紫云殿看鞭伤?”
我埋下头,假装自己很委屈,实则是在躲他的目光:“我想翻进去藏着,如果宫主只身回来,我就立刻出来。如果宫主与谬齑尊者一同回来,我就接着躲,躲到他离开为止。谁承想,竟会听到哥哥的事。”
说完这一堆,我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立刻道:“重华宫主,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这样绑着好疼啊。”
重华眉宇微恙,好不容易动容了些,正要松绑,却冷不丁问出一句:“在建州城的时候,你说你知道错了,‘错’字何解?”
我:“啊?”
重华也不等我思考,立刻道:“你是否想离开缥缈宫,去魔界?”
我:“啊?”
重华厉声喝道:“回答!”
我吓得一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陌生了。
我没答他,反问道:“宫主是想让我自己做选择,还是仅仅想听一个答案?”
重华亦反问道:“所以,你想走?”
我望着他,十分正色:“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要走,宫主会拦着我吗?”
他将我手腕间的绳子一解,冷漠道:“你走不了。”
重华转身离开,我半坐起来,慢悠悠解脚踝上的绳子:“谢谢你,重华宫主。”
重华脚下一驻,我解下绳子,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谢谢宫主解开我,也谢谢宫主帮我找到了答案。”
他转身蹙眉,却没说话。
我接着道:“红红从未强迫过我。”
重华攥紧拳头,又勾一抹笑,十分的凄楚:“从未?你知道什么从未?过去的事,将来的事,没有一件你知道的。”
说完,重华走出百香居,并聚法力布上一层结界:“你永远,别想踏出百香居半步!”
重华把门重重地合上,我翻下床跑过去,却只听见门外落锁的声音:“重华宫主,你不能这样,我是人我不是仙,你没有资格关我!”
外面毫无反应,我又拉又拽,门板敲得震天响:“重华宫主,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阿桑在门外道:“别敲了,宫主已经走远了,我从没见宫主发这么大的脾气,你还是乖点儿吧。”
风乐惊叹道:“宫主竟然把对付四魔的结界用在她身上,简直暴殄天物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张嘴就是谎话,谆谆教诲已经不行了,就得关着才能老实。”
阿桑道:“少说两句罢。”
风乐道:“为什么要少说,我还嫌我说得不够多呢。小小年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等等,上回那两个仙将是天帝派来的吧?哇,连天帝都被她骗了,好牛啊!”
阿桑没理他,却道了一声尊者好。风乐紧跟着,也道了一声尊者好。
谬齑啧啧道:“这结界,呃,重华可真够看得起你的。”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你们打算关我多久?”
谬齑轻飘飘道:“重华说一日,那就是一日,重华说永远,那就是永远。”
“永远?”我身子一滑,险些栽下去,“我又不是囚犯,你们打算把我关到死吗?!”
谬齑冷笑:“霍相君在前,扶青在后,一次次与魔为伍又一次次不听劝诫,你跟囚犯有什么区别?”
我紧攥着衣角:“是否在你们心里,仙便是正,魔便是邪?”
谬齑沉着声:“难不成,你还想反过来?”
我道:“敢问,以仙而言仙正,以魔而言魔正,个中黑白如何定义?再问,正邪不两立,正邪又该如何区分?是否外暗内明为邪,而外明内暗为正?前者坏于表相,后者坏于心腑,难道不是后者更可怕吗?”
谬齑怒斥:“秦子暮!”
我又道:“只有死物才会一成不变,就像棋盘上的子,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可但凡是个活的、长了心的、有七情六欲的,就不可能像棋子一样黑白分明。凡人以心性定善恶,仙也好魔也好,你们和凡人有什么区别?你们是死的吗?是没长心吗?是没七情六欲吗?你们不过比凡人活得长久,活得潇洒罢了。我就不信,仙魔二字可定正邪,我更不信,黑的能全黑,白的能全白!”
谬齑一拳头砸在门板上:“谬论!冥顽不化!朽木不可雕也!”
我尚被奇奇推门的恐惧支配着,谬齑这拳头比奇奇还恐怖,直接把我撞飞了。
似乎一拳头不够解气,谬齑又砸了三四拳:“那我问你,一万年前仙魔大战,鸿琰祸乱天下残害苍生,这怎么说!”
反正他进不来,我躺床上,翘起了二郎腿:“我连一万年前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啊?你说他残害苍生,那他就残害苍生呗,反正我又不认识他。”
谬齑一声冷哼:“巧得很,你认识他儿子,扶青。”
鬼使神差地,我坐起来,还坐的特别正:“哦,那他一定有苦衷,说不定是你们逼的呢?”
门外短暂沉默,紧接着,一声怒吼响彻缥缈宫:“秦子暮,你他娘的欠打!”
我又躺回去,左腿叠着右腿:“求你打狠点儿,千万别留情。对了,你得先把门开开,开了门随便打。”
阿桑:“尊者冷静啊!”
风乐:“尊者别理她,别中了她的激将法!”
谬齑:“他有苦衷?他有个屁的苦衷!天下人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要为了他的苦衷去死?!你这么向着他,他是你爹啊?!”
这话一问出来,谬齑自己就愣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愣,但我很配合,十分的配合:“爹~”
阿桑:“…………”
风乐:“…………”
谬齑:“撒手!你们两个撒手!老子把结界撤了,老子把锁砸了,老子送她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