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我甚豪迈地爬起来，大拇指往嘴角边一抹：“我好歹一个大活人，你说丢出去就丢出去，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

辽姜冷漠道：“你变回原样再同我说话。”

这语气怪耳熟的，不久前在阙宫听了一遍，现下在行云居又听了一遍。可话说回来，怎么一个个都让我变回原样啊，是顶着紫虞的花容月貌不方便交流吗？

看在那把剑的份上，我老老实实变回原样，岂料变回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把她扔出去。”

卫兵们欲要动手，我大喝一声，退后道：“等一下！”

辽姜举着剑，多一句话也不说，我把衣裳捋齐整了才道：“辽姜公子，我连午觉都没睡，专程过来找你一趟，用不着这么快轰人走吧？”

他又将方才那话毫不留情地重复了一遍：“扔出去！”

我匆忙再退一步：“辽姜，饶是扶青哥哥，也未曾把我从阙宫扔出去过！”

辽姜横来一记白眼：“我不是主上，这里也不是阙宫，我想把谁扔出去就把谁扔出去。你若不服气，便将主上请来，或向他讨一道可随意出入魔界任何地方的令牌。到那时，我自然忍着你，即使你掀了行云居的瓦也不管你。”

他又看向一众卫兵，气势寒凛，警告道：“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我亮出手腕上那圈裂纹镯子：“这是先君留给扶青哥哥的鱼骨镯，镯身已然碎过一次了，可经不起磕碰啊。今日辽姜公子坚持将我扔出行云居，若被哪个不知轻重的给撞坏了，我倒要看公子如何承担！”

卫兵们面面相觑，饶是有辽姜的命令，也无一人敢靠近半步了。

这里是行云居，我不能太让辽姜下不来台，是而威慑尽到了礼数也应一并尽到：“辽姜公子，适才多有冒犯，子暮在这儿向您赔罪了。但今日，我确是有事而来，还请辽姜公子行个方便，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以么？”

他闷了一闷，抬手屏退众人，转个方向边走边道：“随我来吧。”

穿过院廊，下了石阶再绕几个弯，他默不作声地将我引至一间会客偏厅。厅上挂着一盏老榆木嵌金匾额，匾上凿以楷书，题字为——烟波浩渺。

辽姜坐下来给自己添了杯茶，悠悠拨弄着紫砂盖，却一口也不喝：“既然你把鱼骨镯都亮出来了，那最好是真有要紧事，可别浪费我的时间。”

辽姜果然一手装聋卖傻的好本事，几个时辰前还在外面警告我，这会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背着手站近两步反问他道：“我是不是有要紧事，辽姜公子难道不清楚吗？”

辽姜一遍遍拨开茶盖再一遍遍将茶盖合上，如此反复清脆地撞了几声，悠悠然道：“你会这么说便是承认救过那个醉灵了？”

他既笃定我救下妘妁，那再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了，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放在今日一次说清楚。何况以辽姜的秉性，他若知道妘妁不在碧滢小筑，即使认定我将妘妁藏去别处也断不会相信我对此事毫不知情。倒不如坦白承认，至少让他以为妘妁在碧滢小筑，才不必疑神疑鬼地四处盯着别人。

我甚诚恳地笑了笑：“不承认有什么用呢，横竖念棋路上只撞见我，你在别处寻不到醉灵自然也要怀疑我的。既如此，那还不如早早承认，大家省些精力也不必那么累。”

辽姜端起茶杯淡淡品了一口：“你若是来求我放人，奉劝免开尊口，慢走不送。”

我不客气地坐下来也给自己添了一杯：“人家只是好奇，辽姜公子什么都有，为何非要同两个醉灵过不去呢？”

辽姜侧目道：“我也好奇，是主上给你的不够多吗，为何非要在行云居外说那些恬不知耻的话呢？”

我饮尽那杯茶，又添了一杯，甚平和道：“芍漪姐姐曾跟我说，男女之间应保持适当距离，切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口失仪之语。我适才确实说了不大妥当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也向紫虞姐姐赔个不是。”

我起身，兀自后退一步，手心叠着手背向他躬了两躬：“紫虞姐姐不在，她那一份便劳烦公子代领了，还望二位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说完坐回去仰头饮尽那杯茶：“可平心而论，倘若我不那样，辽姜公子还会放我进来吗？再平心而论，倘若说那些话的不是我，而真真切切是紫虞姐姐，辽姜公子还会觉得恬不知耻吗？”

辽姜指腹摩挲着杯口：“你也配和她比？”

老子给你脸，你给老子甩脸，那老子干脆不要脸，索性让你好一顿没脸！

我把眼睛眯成弯弯的缝：“辽姜公子大概忘了那小醉灵是怎么从行云居逃出去的，她告诉我你在房间里挂了一幅紫衣美人图，该不会是紫虞姐姐吧？”

辽姜眉宇间深深地一蹙，我心里一阵爽快，便又接着道：“常听人说辽姜公子是如何的威风凛凛精明强干，却被两个小姑娘用同一招骗了两回，您可着实让我大开眼界啊。”

辽姜这厮不愧是生杀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波澜不惊道：“可别告诉我，你祭出先君的鱼骨镯，就是为了在这儿说一堆废话？”

我看着他道：“我来这儿不过是想同辽姜公子讨一个理由，您纡尊降贵对两个醉灵动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辽姜揉了揉额角：“子暮姑娘来魔界五年，身边有一文一武两位师父，难道就没人教过你醉灵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动手吗？”

我疑惑道：“老师曾说予我，醉灵身上有一种灵力，可使人痴云腻雨醉梦沉迷。若辽姜公子是为了对心上人使用这种灵力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话，那只抓一个醉灵就够了，为何要抓两个呢？”

辽姜一脸淡然：“不凑巧，是她自己藏在草丛里，我路过发现了顺手带回来而已。”

我一脸惊叹地为这番说辞鼓起了掌：“既是顺手带回来，那她逃了也就逃了，您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他静静地问：“你真想知道？”

我甚好奇辽姜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一本正色点了点头，听他徐徐道来：“除了灵力以外，每个醉灵体内都有一颗精元内丹，服食之后可增加千年寿数两个醉灵便是两千年寿数。紫虞一向身子不好，醉灵又生来弃魔修仙，我取她们的精元内丹为紫虞增加寿数似乎没做错什么吧？从前我当你不知者不罪，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还不把人交出来？”

果真如霍相君所说，辽姜抓醉灵哪里是为了什么灵力，分明是为了可增加千年寿数的精元内丹。且这等重大秘辛，醉灵族人必定守口如瓶，霍相君有幸在奉虔那儿获悉一二，却不知辽姜又是从何处知道这么多的？

辽姜又道：“我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若执意不肯交出醉灵，可是要置紫虞于不顾？”

他可真是迫不及待，甚至连一刻反应时间都不给我，这么快便将置紫虞于不顾的帽子扣上来了。

我指骨捏得嘎嘣响：“我从未害过紫虞姐姐，醉灵也从未害过紫虞姐姐，她纵然身子不好却并无性命之忧，更何况还有归心续命的雪山归心莲呢？何需你，不远万里跑上一遭，就只为抓两个无辜的醉灵？”

辽姜不动声色看了我一会儿：“那也得看我不远万里跑去哪儿啊，她们两个是白庭仙脉的醉灵，重华都还没操心呢，你着什么急啊？”

我亦毫不退让：“我又不是因为重华宫主才帮她们的，我只是不想看无辜者家破人亡，仅此而已。”

“无辜？”辽姜笑了，“我方才说过，醉灵生来弃魔修仙，她们即使不死将来也是要追随天帝的，我不过提前杀两个天帝的走狗又有何不可呢？”

我静静看了他半晌目光尤其严肃：“我知道仙魔不两立，若为魔界铲除对手我无话可说，但她们尚未成仙手上也未曾沾染过魔界的一滴血。我曾在缥缈宫说过，所谓正邪非仙魔二字可分清楚的，世间所有善恶黑白与是非曲直都应以心性辩之。于醉灵而言，弃魔修仙是她们的天性，却不是被你们认为该死的理由！”

辽姜一派淡然：“你既称她们无辜，不如亲自去阙宫求一求主上，又何必千方百计来行云居找我呢？”说罢，他不等我回应，淡淡添上一句：“想必你也清楚，主上与重华素来不睦，托你的福五年前那场动乱让他们梁子更深了呢。”

我立时挺身站起来：“奉虔叔叔说过再不提这件事的，辽姜公子，请慎言。”

辽姜无谓道：“我可没别的意思，不过友善提醒你一句，主上与重华绝无冰释前嫌的可能而已。这世间，恐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女人躲了自己一千多年却待在别的男人那儿吧？此期间两个人有没有做不合礼仪之事，即使主上表面不问，心里也会介怀的。所以啊，只要是从白庭仙脉出来的东西，我就算将她们挫骨扬灰主上也绝不会怪罪。”

我心里一咯噔：“你在说清秋吗？”

他指尖轻点着桌面不置可否：“呵，我又不是你，我可不敢提这两个字。”

饶是辽姜言者无意，我却不得不听者有心，虽然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可有些东西一旦装进脑子里便很难忘掉了。譬如当初在缥缈宫外，重华一句一句说的那些，什么夫妻之实什么一醉解千愁，什么超出情理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嗳，这破事，委实一笔桃花烂账。

忽然，辽姜站起来，朝我背后倾身躬了一躬：“拜见主上。”

什么？拜见主上？扶青在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