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虞那儿求也求不到的东西,只要换成流婳,就仿佛来得格外容易。
公道,我都快要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我心里堵得慌,委实不大想进去,正犯难该如何开口,鹤轩适时插进来一句:“求情?是为了一个叫流婳的人吗?”
此言一出,我顿觉惊愣,他怎么知道的?
司徒星脸上同样布满了错愕:“你……宫主为何会知道?”
鹤轩瞄了眼墙外若隐若现的结界:“在不超过结界范围的前提下,无论里面说了什么,只要我想听,都能听到。”
说着,他缓缓别开目光,不着痕迹地挑了司徒星一眼:“方才子暮姑娘出来之前已经求过情了,如若你家主上能够把话听进去,自然会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不能,便是挖空心思,再说上一百句都没用。公子也该容他考虑考虑,一味逼得太紧太急,反而难遂心愿。”
司徒星耷着脑袋把剑一收:“可即便子暮不去,我自己跟主上求情,难道就不算逼他了吗?”
硬邦邦的干风带起一片沙霾,鹤轩抬抬手臂扬了扬,双眼微眯起来:“公子的来意扶青并非猜不到,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只在显眼处跪着,等他开口便是。”
司徒星只看上去略略松了一口气,实则并未完全放下心来,表情仍有犹疑。
我决定给他一些底气:“别怕,如果最终扶青还是不肯放过流婳,你就悄悄地,找芍漪拿一株归心莲,只当是我吃了,先把她的命保住。至于那五千年的法力和修为,等过些日子身体好些了,我会想办法还给她。”
映月楼那出闹剧委实伤了我太多的元气,哪怕芍漪每日挖空心思地照料,也只恢复了七七八八。
司徒星紧咬着唇瓣,眼眶微微发红,半晌才道:“此番能保住性命便已经很好了,失去功力可以再修炼,不必还给她。就是要让她疼,让她深深记得这一次,往后说话做事才会有所收敛。”
他忽一顿,轻捏着指骨,似是想到什么:“还记得五年前吗,你刚到魔界那会儿,被流婳扔出去撞到头,脑袋上肿了好大一个包。如果当初,她受到该受的惩戒,知晓伤害你会付出什么代价,想来如今纵吃下豹子胆也不敢再犯了。”
五年前的记忆委实有些遥远,本不值得我放在心上,可偏偏司徒星啊,他不让人安生:“其实,主上那个时候,险些想要剁下流婳的手。而他最终之所以选择息事宁人,一是见你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二是主上答应了我,只要我能设法逗你开心,不叫你胡思乱想,他就放过流婳。”
我把声音压得极为平静,手藏到背后攥起来,指甲掐进肉里,隐隐作痛:“什么时候的事?”
司徒星偷觑了一眼,确定扶青不在,压低嗓门,才道:“五年前,你刚踩完碎片不久,脚伤还未痊愈的那段时间,主上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你情绪不大好,便叫我寻摸些有意思的东西逗逗你,哄你开心。”
我抿紧唇,微耷着眼帘,心底一阵悸动:“然后呢?”
司徒星坦率脱口:“然后我就趁着月黑风高,揣上九色花的种子,还有一只老鼠,找你去啦。”
老……
有些逐渐淡忘的记忆,经他这么一提醒,全想起来了。
那尖牙厉爪,那肥肚子小细腿儿,倒也不是非得想起来不可。
不过相比之于老鼠是否可以哄人开心这个问题,我更惊讶司徒星方才说的那些,扶青从未提过。
我将声音压得很小:“扯这些旧事做什么?”
司徒星叹叹气:“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你,流婳已经不是初犯了,凡事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只当前后两次数罪并罚,流婳的法力和修为,你不必有负担,尽管收下。至少你收下了,主上的气会消一点,也能借此让她涨涨教训。否则若再有下一次,以主上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只怕到时候我连给她收尸都办不到了。”
我想着说些什么安慰安慰他,奈何话到嘴边噎了噎,只糅成一个字:“好。”
闻言,他松口气,原本焦灼的脸色,终于也在这一刻有了笑意:“子暮,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流婳,你是为了我才答应在主上面前替她求情的。”
末了:“谢谢。”
我踮着脚,手臂往上一抬,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傻小白,若无投桃,何来报李啊?你我之间,到底谁谢谁,还需言明不成?”
复说道:“何况我不是老早就答应过你了吗,既然答应了就要言而有信,又何必再说谢谢呢?”
司徒星闻言,轻咽着嗓子哽了哽,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惊愣:“我还以为你忘了……”
给娘亲和舅舅下葬立碑的那晚,我与司徒星离开莫莱山,并肩走在长街上。彼时,他目光闪烁,提了一个不情之请——如果将来有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能不能看在他的份上,饶了这个人。
那个时候我还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如今细回想起来,竟是为了流婳。不得不承认,他真够了解流婳,也真够有先见之明的。
他为流婳筹谋至此,这番良苦用心,我甚动容:“怎会,我就算忘了谁,都不会忘了对你的承诺。”
司徒星吸吸鼻子,正感动得稀里糊涂,然而我接下来一番话,他的感动瞬间化为惊恐:“不管怎么说,你帮我妥善安葬了娘亲和舅舅,这可是话本子里以身相许都不为过的大恩大德呢。”
他抽了口凉气,躲瘟神似的,连连退后:“谁要你以身相许啊!”
好死不死,白褚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副看大戏的姿态环胸抱剑倚在门边:“我听到了。”
司徒星一瞅见他就来气,肝火直蹭蹭窜上头顶,幽怨得跟个鬼似的:“你听到个屁!”
经验之谈告诉我,白褚那淬了毒的嘴,绝对蹦不出什么好话。
为了阻止一场即将到来的嘴仗,我抢在白褚开口之前,忙不迭问道:“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白褚斜了司徒星一眼,复又看向我,道:“主子怕姑娘出什么意外,下令让我保护你,寸步不离。”
我瞥一眼结界,没绷住脸,笑了:“他让你寸步不离保护我,怎么不顺便搭把手,把你弄出来?”
白褚耸耸肩:“姑娘既然能把我弄进来,自然也能把我弄出去,又何苦劳动主子呢?”
“怎么你很想出来吗?”我仗着结界冲他勾勾手,像逗弄笼子里的兽,极尽挑衅之语,“求我啊。”
白褚淡淡将我望着:“无所谓,反正主子说了,你要是不让我跟着,流婳的命就随她去吧。”
司徒星原地愣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瞬间跟打了鸡血一样:“你的意思是,主上已经答应,不再追究流婳了?!”
白褚眼皮一挑,看着被我勾在半空,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没答应,正在考虑中,且看你们的表现。”
我深知自己这颗鸡蛋,碰不了扶青那块硬石头,只得咬牙悻悻把手缩回去:“什么表现?”
白褚睨着目光往司徒星身上一瞟:“主子对司徒公子委以重任,有桩要紧事吩咐你去办,只消这桩事办妥帖了,流婳那头一切好说。”
司徒星惊喜欲狂:“主上有何吩咐!”
白褚难得不与他绕弯子:“不知道,主子没说,你自己问去。”
“至于子暮姑娘嘛……”说话间,他将视线一转,看我的眼神颇为嫌弃,“主子只让我跟着你,别的没什么要求,知道回来就行。”
美景皱着眉头听完这番话,几个碎步凑到我耳边,小声嘟囔了一句:“他们这是拿你当囚犯啊?”
这个问题,我不知该怎么答,白褚很合时宜地开了口,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在逗小孩:“说对了,她就是囚犯,劫狱者杀无赦哟。”
美景扭过脸嗤之以鼻,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瞧他默默捏紧的拳头,我猜测,大抵是少年骨子里的英雄热血沸腾了。
最后,司徒星随着美景去见扶青,我则与鹤轩宫主落座在茶肆二楼的一套雅室里。
处在兵戈扰攘的边陲小镇,这间茶肆不算繁华,只建了两层。楼下多为散客,赶路疲乏时进来歇歇,只需几文铜板就能充饥止渴。二楼清静,更适合经商者们谈生意,或富家公子哥儿邀聚在一起品茶论诗。
这里不比建州繁盛,没那么多排场分明的讲究,因而二楼空余处也置了几张散桌,约莫是为堂中人满为患时能多几笔进账。
白褚背靠窗扉持剑而立,那没有表情的模样,落在小二眼中,宛如煞神。
奉上新鲜沏好的茶和几碟子酥饼,小二战战兢兢偷觑了他一眼,旋即又把目光避向鹤轩,这才抹着虚汗开口:“各位客官请慢用。”
说罢,陪着张笑脸,逃也似的掩门而去。
鹤轩一袭市井常见的青衫,莲冠变成发带绑在头顶,乍眼看上去像个书生,风流倜傥文质彬彬。
反观白褚那厮,有其主必有其剑,确实凶神恶煞了些。
鹤轩将茶杯一推:“不坐下来喝一杯吗?”
面对他主子的舅舅,白褚不卑不亢,晏然自若:“宫主年纪轻轻便接掌风华宫,想必肩上背负的担子,一定很辛苦吧?”
鹤轩正将枣泥馅儿的酥皮点心放到我面前,闻听此话微微失神了片刻,随之一笑:“倒还好,风华宫上上下下都很听话,比你那个一意孤行的主子不知要省心多少倍。”
白褚难得温声肃目:“宫主虽然不比主子大几百岁,但总归说来也是长辈,能费心多担待的,还请多担待些。”
鹤轩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老气横秋的。”
白褚侧眸,目光往窗外打量,不着痕迹避开他的审视:“我随性惯了,一时想到什么,便口无遮拦说出来,若有得罪之处望宫主见谅。”
他放屁!
一颗脑袋,几百个鬼心眼子,谎话泼墨似的说来就来!
我狠狠咬下一口酥饼在心底暗骂。
这间雅室里陈设了四张椅子,白褚挪开多余的两张,头一靠脚一搭,闭眼道:“困了,打个盹儿,走的时候叫我。”
…………
他不说话了,鹤轩也不说话,我只埋头吃酥饼,房中一时安静无声。
吃完一块酥饼,我擦掉嘴边的碎屑,埋头捧上杯子喝了口茶。
鹤轩冷不防说道:“多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表情微顿:“宫主是在同我说话吗?”
鹤轩颔首:“多谢姑娘为仙尊出言驳斥扶青,也为我那个同门的姐姐,说了一句公道话。”
他静静地微垂着眼眸:“有些话,我不方便开口,从你嘴里说出来正好。否则,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我受了天帝指使,存心挑拨他与鸿琰的父子之情呢。”
我捧着杯子一愣,总算反应过来他谢什么,半局促半扭捏地抿了第二口茶:“换作平日,我断不敢讲这些,只是近来颇为生他的气,一时冲动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所以……”
鹤轩示意我说下去:“所以?”
我嗫嚅道:“扶青方才是一时冲动,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宫主既不必谢我,也请不要怪他。”
鹤轩提上茶壶为我蓄水,嘴角噙一丝苦笑,嗓音微沉:“扶青说了什么不要紧,真正最要紧的是,他做了什么。”
我只要每每一想到醉灵,想到无辜枉死在客栈里的人,便如被洪水吞没了一样窒息难受:“我知道宫主的意思,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是要让宫主失望了。”
鹤轩神色微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耷下脑袋摇了摇头,满腹挫败感,道:“我尝试过无数次,可纵然搭上这条命,也无力阻止他的决断,更救不了他想要杀的人。”
鹤轩道:“那就再多试一次,不要放弃他,拜托了。”
说这番话时,他看似不徐不疾,眸子里却压抑着迫切。
这令我十分眼热:“有个舅舅真好。”
话题拐得措不及防,鹤轩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脸上顿时凝出了一种名为呆滞的表情。
“本来我也能有个舅舅,可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便不在人世了。”我随手拿起一块酥饼咬了口,流糖心芝麻馅儿,甜的,“如果舅舅时至今日还活着,他定是除了娘亲以外,最最疼爱我之人。”
鹤轩目光一柔,身子微微探过来,抹去我嘴角的酥屑:“扶青并不稀罕我这个舅舅,可你却拥有他心心念念,做梦都得不到的母爱。指不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扶青想到你时也会感慨,有娘亲疼爱真好。所以,这么算起来,还是子暮比较幸运。”
这番话简直暖到人心坎里,我望着他俊俏的脸,鬼使神差道:“我可不可以稀罕你?”
鹤轩依旧还是那个表情,眸子里柔光未散,动作却一僵,又呆滞了。
白褚虽然未曾睁眼,但眉头十分紧凑,能夹死一只苍蝇的那种。
我眼巴巴看着他,手里捧着剩下的酥饼,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不可以吗?”
鹤轩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姑娘说的稀罕是指……”
奇怪,明明是他起的头,怎么话才说出口就不认识了?
我用无比真诚的态度为他解惑:“所谓稀罕,不就是放在心上,既喜欢又在乎的意思吗?”
白褚紧闭着双眼,努力不让自己睁开,眉宇间的川字更深了。
鹤轩捧上杯子,可他手抖得厉害,瓷器碰撞叮叮当当,半天也没喝进去一口:“这不妥当。”
我顿觉失落,嘴上却不死心,仍坚持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妥当?”
他似乎不敢看我,半晌,终于喝进一口茶:“我心有她属。”
我吸吸鼻子失落更甚:“可是,我又不会和他争,再说多个人也没什么影响吧?”
他喝进去的茶险些喷出来:“怎会没有影响?”
我皱着眉小声嘀咕:“多一个外甥女能有什么影响?”
鹤轩三度呆滞:“啊?什么?外甥女?”
我嚼了一口酥饼,干巴巴咽下,沮丧道:“扶青不稀罕舅舅,可是我做梦都稀罕,我特别想要一个舅舅。”
鹤轩浅灌了口茶压压惊:“所以子暮姑娘是想……认我做你的……舅舅?”
我莫名一下就紧张了:“不然呢?”
认爹也不合适啊?
白褚闭着眼,紧锁的眉头渐舒,声声叹息止都止不住。
鹤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伸手揩去额上的薄汗,随即道出两个字:“好啊。”
我傻住,眼咕噜一转,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吗?!”
他嗯声点头,弯眼一笑,温润道:“你比扶青懂事多了,这么好的外甥女,舅舅求之不得。”
这声舅舅——
我愣愣看了他半晌,囫囵啃几口酥饼,又灌下两杯茶,鼓着腮帮子,泪如泉涌:“舅舅……”
鹤轩没说什么,只是取出怀中的素色绢帕,像极了小时候娘亲那样温柔为我拭泪。
我想娘了,也想舅舅了,那个素未谋面,病弱早亡的舅舅:“呜呜呜舅舅!”
白褚用法术变出两团棉花,面无表情塞上耳朵,翻了个身道:“现在哭个什么劲儿啊,等将军知道你认了个风华宫的舅舅,那时候再哭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