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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赠仪式那天,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是沈公和沈叔叔,而真正筹办这场慈善活动的沈策,早就带着昭昭和沈邵去了九江。那里有一家分公司,属于沈策自己的企业。
一群工作狂,以为老板来视察工作,兴奋准备了汇报材料。岂料,沈策一到九江分公司,第一个指令就是:骨干团建,去庐山、鄱阳湖。 手下干将们一通抱怨,控诉老板玩物丧志,在如此下去公司业务将停滞不前……突然,全体噤了声。玻璃墙外,沈昭昭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进入沈策的办公室。 这些部下纷纷交换目光,原来老板消失几年的“为情所困”,背后竟有如此复杂、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十分钟后,老板有个七八岁儿子的消息传遍公司,甚至传回到总公司和远在新加坡的分公司……当公司骨干听到邵邵叫沈策“小舅爷爷”时,这个传闻早已无力澄清。 中午,一行人抵达鄱阳湖。 “深秋以后来露营的人多,”沈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向夺,托了托自己的眼镜,指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对昭昭说,“这里是鸟类越冬的地方。一到秋冬,就是白鹤的天堂了,还有数十万的天鹅,野鸭、大雁,最大的越冬鸟群都要来这儿。它们成群来时,你仰头看天,下雪一样美。”她没见过候鸟迁徙,仅在非洲草原见过兽群迁徙,大概能想象出冬日盛况。 来程途中,向夺借着长江,给小孩子讲到赤壁之战,沈邵听得上瘾,等到鄱阳湖,他追问向夺,鄱阳湖的战争故事。向夺不了解这里,求助自家老板。 平时,沈策鲜少和人谈论“战争”,今日带昭昭在身边,站在鄱阳湖水畔,联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暂休息,饮马鄱阳湖的那个傍晚,不免心中柔软,顺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军事重镇,主要源于一山两水,庐山、长江和鄱阳湖。”
“长江隔开南北,有名的战事不胜枚举,”他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鄱阳湖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是朱元璋船队对阵陈友谅,历经三十六日鏖战,以20万兵力击败敌军60万,大获全胜。鄱阳湖一战后,朱元璋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罢,又道:“算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水战了。”
向夺被这几句话激得心生豪迈之意:“要能体验一回就好了,回到过去。”
“体验?”
他看这个部下。
“一把神兵,驰骋天下,”向夺说,“乱世枭雄,这可是男人们的梦想。”冷兵器时代的枭雄,现代战争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会儿说:“我给你讲一个大概数字,枭雄故事背后的东西。秦末汉初,因长期战乱,剩不足1800万人。其后归于太平,西汉全盛时约6000万上下。西汉末,战乱,人口减半。东汉末,战乱再起,赤壁一战后人口折损无数,三国后期统计不足800万。直至西晋,才恢复到了1600多万。”
虽然古代的人口统计有各种阻碍,做不到精准,却能借此窥见到战乱的伤害。 名将辈出的三国,有被后世传颂的大战,更有:曹操缺粮,谋士供食,混杂人肉;刘备攻广陵,军粮断绝,人相食。那个年代,几行字就是一场夺城战,每时每刻都有战事,哪个将军攻下哪个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胜。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个统计数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每逢乱世,史书上常见三个字是‘人相食’,”他轻声道,“若非如此,谁会想抛下亲人,拿起兵刃?”
鸟群成群飞过,影子落在他的眼里,惊不起一丝波澜,这双眸子像将这里数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夺托了托眼镜,琢磨了会儿,说:“你们玩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反战的项目,能投资的。”
他转身去了车上,不消片刻,这位仁兄放下一句话,让大家继续玩,他回公司准备新项目去了……毫不留恋,也不给沈策这个老板面子,径自开车回去了。
昭昭对沈策这些部下的工作态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从世界哪个角落一个个找来的。 除了他们,还有其它来自驾游的旅人,不知哪辆车放出了一首极富年代感的歌《蓝莲花》。沈策听了会儿,对昭昭说:“这歌流行那年,澳门给银河、澳博和永利发了经营牌照。”她颔首:“我记得。我妈就因为负责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认识的。”
沈策想说的话,在后边:“你妈为牌照的事,第一次飞到澳门和我爸谈生意。当时我在生病,人在香港,听说你妈去了澳门,当天换上西装,强撑着去陪你妈和我家里长辈吃饭。”
“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做准备?”
她心疼,“太拼了。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为了生意,因为她是你妈妈,”他说,“想给她留下一点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
她意外。
“十四岁。”那年她十四岁,在蒙特利尔,而他十七岁,在香港。 *** 当天夜里,他们住在庐山。 睡至半夜,他带她离开住处,开车沿山路,驶到一处停车的空地。熄了火。 她打开车窗,树林里鸟虫唧唧,时轻时重:“这是哪?”
“一个地方,”他说,“你再睡会儿,时间到了我们下车。”
昭昭摸不透他,盖了毯子,补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遥远传来的钟声,断断续续,似在天边,好像还有人在诵经。 “你听到了吗?”
她困惑看他。
他点头:“僧人做早课。”她摸他的手表,眯着眼看时间,不到五点?原来庙里的人做早课这么早。 “我们就是在等这个?”
她掩住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倒背着手,垫在脑后,没否认:“在蒙特利尔睡醒时,你让我听过教堂钟声。今天到庐山,我也带你听听寺里的钟声。”昭昭闭着眼,靠到他手臂旁,软软笑着。 她清醒后,和沈策一道下车。山林里,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两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早课声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个小姨奶奶,看着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讲到庐山,常说旧时读书人风雅,来庐山装几坛云回去,”昭昭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闲聊,“她说,庐山云海最有名——” 话音中断。 脚背上,跳上来一个黑布隆冬的小东西……黏黏的,湿漉漉的。她浑身汗毛倒竖,拼命给他使眼色。沈策用手电筒照了照,蹲下来,辨认她脚上的小东西。 “猜是什么?”
竟还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还是蟾蜍?”“蟾蜍。”
一声惊叫,惊飞林中鸟。手电筒的光里,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蹦跳进了草丛。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他,脸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样?”
她气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为又有东西,胆战心惊看石板路旁的草丛,没有。被他这么一吓再吓,她有了心理障碍,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么奇怪生物。 他叹气:“我背你走,就不会有东西跳到脚上了。”
昭昭天生对爬行类动物有恐惧心里,被青蛙一吓,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来。他如今的体力,背她和背一个几岁孩子没差别,毫不费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湿滑,他走得慢。 她举着手电筒,给他照前路:“我们去哪?”
“黄龙寺。”
“这么早去干什么?”
“上头柱香,顺便吃斋饭。”
“你还要骗和尚的早饭吃?”
“怎么是骗?”
他笑着踢开路上的碎石头,“寺里有功德箱,我们多投些功德钱。”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着她,走着走着,天渐亮了。 都说庐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云海最佳,可以见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红色变,还有山下鄱阳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时,她见到的是庐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庙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着钟声、诵经声,从黑夜走到天明,两旁除了高耸入云的古树,再无其它。 “这寺有什么特别的?”
她问,“要特地来?”
*** 三年后,方丈依照沈策的嘱咐,将护心玉还给了方夺。 那天,晁衍、于荣和方夺一道而来,带着获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归还护心玉,只是双掌合十,唱一句佛号,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将军都已经将兵器沉江,不再为将,身着常服,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偏殿门,将方丈团团围住。 方丈被逼无奈,推开虚掩的殿门,里边竟摆着十几个排位,沈策与沈昭昭并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将,除了他们三个还活着的,名字俱在:“他说,只当他早去了,在荆州城和这些兄弟一起走的。”
这是寺庙里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军救过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着这一个个名字,压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泪恳求方丈能为沈策写些什么。他们无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为沈策正名。 “施主们跟随他这么久,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
方丈笑问。
三人静默许久,告辞而去。 方丈目送他们离开,像见到一个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阶。 那人凤眸含着笑,倒背在后的手牵着一个左顾右盼,黑发黑眸,皮肤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朴素衣着,胭脂未着,却让人想到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着笑,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着雨,望遥远的洛迦山,对方丈说:“最遗憾的是,没办法陪她过海登山,走一走山门前的石阶。”而人这一生,又何来无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过所有经过的寺庙,还有山门前的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