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番话，红弦将头靠在车厢上，微微地阖上眼睛。昨日，是她莽撞了，王宫里正是非常之时，凭他是谁，多说一句话，都难免惹上是非。而她，却如游魂一般，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那时，她太急切地想要到母亲的坟前，寻找一个原因。可是，当她站在母亲的坟前，却怯懦了。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顶着大逆不道的罪名，打开逝去多年的亲人的坟茔，开棺验尸。况且，纵是开棺了，她也不知道怎么验，她又不是仵作。却说粉蝶，看红弦阖眼睡了，轻声对墨池道：“大哥，她可说什么了？”

墨池轻轻地摇摇头：“她没说，我也没问，我只与她约定，到明年秋闱，我下场之后，能看到平平安安的她。”

粉蝶点了点头：“是啊，有什么事，是这一年的时间不够办的。有这么一句话，她总能温和一些，不至于不管不顾的。”

一旁的红弦，忽地抬起眼眸：“这又编排我什么呢？”

粉蝶笑道：“倒不编排妹妹。实在是担心。”

红弦不以为然地道：“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自己。我这回进了王宫，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家。哥哥是要往书院读书的。父亲整日忙于公务，家里就你一个人。你得自己支棱起来。”

粉蝶微微苦笑，眼前的红弦，固然不再与自己为难，可是家里的谭氏母女，亦不是省油的灯。她想在两者中间，寻一条活路，实在太难。“我也想支棱起来，可是妹妹你说，就咱们家那个样子，我能怎么办呢？”

红弦颇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不是叫阿柔回去帮你了么？你又不是我的奴才，难道什么事都让我告诉你怎么办么？你与那边，已难善了，是委屈求全，然后一击致命，还是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你得自己拿主意。”

阿柔轻轻地拉一拉粉蝶的衣袖：“大小姐，您打算怎么样，都有奴婢帮衬您。咱们别让二小姐为难。她现在有她要做的事儿。”

粉蝶低着头：“我不是让她为难，实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只想在这个家能好好活下去。”

红弦冷笑下去：“好好活下去？就咱们这个家，也别说咱们家，就现在这个世道，你还想好好活下去。我原想着，有一天，能离了咱们家，便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曾想，那看着威威赫赫的平阳王宫，却也一样黑云压城。上一回，你来去匆匆，所见是非，也不过是紫袖那丫头，把家里那一套拿外面来了。昨天那一桩，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总该知道了吧。平阳王妃那是何等人物？还不是难免小人戕害么？”

粉蝶抬眼，望着红弦：“那我该怎么办？”

红弦轻叹一声：“问你自己。”

阿柔凑到粉蝶身边，压低了声音：“我的大小姐，您是真不懂么？二小姐把奴婢留给您，是什么意思，还不明显么？您就非得让她把话挑明了说是么？大小姐，这事她要挑明了，那就成了她在搬弄是非了。”

红弦斥道：“多嘴！”

阿柔悻悻地缩在粉蝶身后。红弦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也不是怕是非，那点是非，我不是担不起。实在是，唉，大姐啊，这些日子，我实在有些看不透你。我看不透你，所以我不能随便给你出主意。你也知道，我下棋最多看个三步远。多了，我看不到，我现在不能在家里陪你们，我不敢现在就把一切给你们安排了。我现在要是安排了你们后面要怎么做。万一哪里有点变故，我实在不敢往后想了。”

粉蝶低着头：“妹妹一片好心，愚姐知道了。我们尽量不给妹妹添麻烦。”

红弦微微一笑：“如今这世道，谁能顾得了谁啊。你为活命，我也为活命。各自保各自吧。”

说着，看了一眼自上车以来，便一直闭目养神的墨池：“到底是个读书的君子，只他还睡得着。”

墨池睁开眼，轻吟道：“忽风乍雨，安坐钓台，缓也由他，疾也由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却被红弦拦道：“得了，得了，你又乱填词了。这支《玉水明沙》原非此调，本该清新明快的曲子，到你这却又疏狂不羁起来。”

墨池轻笑一声：“你又听得出了？”

红弦哂笑：“哥哥你忘了，我弹琴吟唱，都不怎么样，可是，这耳朵倒还可以。”

墨池掀开车帘，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那你听完我这首词，再做点评。”

红弦娇叱道：“不听，你的词，又有什么好的了。你要是非让我听，也成，你先回我一句话，回得好了，我便听，若是回得不好，你趁早歇了。我们可不爱听你吟那歪诗。”

墨池有心与红弦玩笑，便假做不满地道：“呵，倒成我求着你听了。你问吧，我倒要说得你哑口无言。”

红弦正色：“‘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你自敢说‘八风吹不动’，我只问你，待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你要怎么样？”

墨池微微阖了阖眼，再睁开，眼神之中，满是坚毅：“任尔云蔽日，我自提灯行！”

浮云蔽日，黑云压城，再艰难的是环境下，只要想走，总是能找到路的。天再黑，我打着灯，没有灯烛，胼手胝足地摸索，也要向前。这一刻，红弦对自己这位长兄，多了那么一点敬畏。她从未想过，这个素日看上去只在诗书上用心的长兄，竟还有如此坚韧的一面。鸡鸣又响，天光已亮，不用点灯，亦不用摸索，也到了可以行路的时间。行路难，再难也要行。墨池在车厢外赶着车，三个女孩子，各自想着心事儿。王宫出来的马匹，很通人性，几乎不怎么需要人的驱使，便能找到回王宫的路径。只是，他们还不能直接回到王宫，他们需要将阿柔，还有粉蝶送回秦家。王宫的守卫，不认得秦墨池，但认得自家马车。上前盘问了许多，才肯放行。到了王宫里，自然有宫人引路。秦家二小姐近来在王妃面前，是多有脸面，她们不是不知道。宫人们自然不敢怠慢秦家兄妹。很快，红弦与墨池到了王妃寝宫所在的院落之外。墨池终是外男，无召不敢擅入，只在外面等候。而红弦，则轻车熟路地进了内院，直进了王妃的卧房。卧房里出奇的清静，王妃半躺在床上，只有明箴、明簪兄妹在王妃的身边安静地坐着，几个带兰字的丫头，此时一个也不见。红弦见此情景，不由一怔：莫非，这是连玉兰她们几个，都信不过了？王妃幽幽地道：“你回来了？”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红弦往后退了半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臣女秦红弦，知罪。”

“你又知得什么罪？你很好。”

王妃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过气色倒还好。红弦低着头，深吸一口气：“臣女昨日不该不告而别，千岁恕罪，臣女实有不得以的苦衷。”

王妃温然一笑，道：“不要说这些了，我不曾怪罪于你。只是往后，不管要去哪里，都要跟我说一声，别叫我们担心。”

“是。”

此时的王妃，待红弦更像一个亲近的子侄。“罢了，你起来吧，别总这样跪着。”

王妃的声音，相较之前，是那样的有气无力。红弦又道一声：“是”，直挺挺地站起身来。“近前一些。”

红弦依言，走到王妃跟前。“这个，你昨儿看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说着，王妃拿出昨日从她的脖颈之中取出的暗器。那暗器已然清洗干净，明晃晃的带有一点金光。但绝不纯金打造，看成色，只有那么一成是金，更多的是银，还是铁，或是锡，红弦一时还看不出来。一旁一直陪着小妹安静坐着的明箴，开口问道：“师妹，你认得出这个么？”

红弦轻轻地摇摇头：“师兄，你也不认得么？”

明箴摇头：“江湖之中，咱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红弦忽地抬起头来，嗔道：“昨儿已经到了城外，与师父所住的地方又不远，你为什么不去问呢？”

明箴亦有些焦急地道：“我们昨天是去找你的。我怎么有功夫去找师父去？”

红弦哂笑一声：“找我的，是啊，不找我的话，昨天您怎么出城？都到了城外了，我三番两次地让您走，您就是不走。我有什么法子？”

明箴怔了一下：“怎么，难道说，昨天你那么慌神地走了，是为了引我出城，是为了给我一个能到城外的机会？你那样失魂落魄，让所有人担心你，都是假的？”

红弦别过头去：“一开始，我是动了心了。什么也没想就走了。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追出来。可是，你已经看到我平安了，我也让你离开了，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你为什么不去找师父呢？为什么还要耽搁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