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口中这个快结束的宴会,又持续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途那房上一舞,圣人的兴致更高了,右手的酒盅起起落落,不知道多少佳酿灌入了腹中,饶是旁边的许内监轻声劝阻都不中用了。
薛怀石看着圣人一杯接着一杯的样子,也颇有些担心,他是知道圣人的酒量的,今日的确是超了,明日只怕头痛,也跟着劝了两句。
“薛监丞就放心吧,好歹今日是除夕,圣人操持了一整年,唯此今夜,就让他好好尽兴一番,我已经备了醒酒汤。”
谢皇后在旁轻笑道。
只是谢皇后说完,薛怀石脸上的担忧之色并没有减少,随之看向圣人,圣人则想了一下,放下酒盅,一拍大腿,淡淡的笑道:“怀石说的是啊,朕今日喝的也实在是太多了,虽说操持了一整年,但朕,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是一分一毫都不能懈怠,便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也要收敛一些。”
谢皇后含笑道:“圣人英明。”
圣人道:“只是今日太高兴了。”
薛怀石在旁打趣儿道:“可是得见倾国一舞,比这满桌的珍馐还要开胃?”
“哈哈哈——”
圣人朗笑几番,手摆的更厉害了些,直说非也,顿了顿,看向薛道:“还不是你这个好儿子,朕想着这次素州灾情的事情,太子和行川他们做的都非常好,剿了匪,赈了灾,太子三次回奏,灾情得解,朕心里高兴,就多喝了些。”
薛道闻言,赶紧站起身来,笑吟吟的说道:“陛下这话严重,微臣实在是愧不敢当,此番功劳,也不敢领受。”
薛怀石不紧不慢的看过来,神情中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赈灾之功,薛道是绝对不敢应下的。
汾王呵呵一笑,啐嘴道:“你快坐下吧,得了便宜还卖乖。”
“并非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薛道说着,看向圣人:“陛下您不知,微臣在素州的时候,被那些山匪困住行动,别说赈灾了,就是小命也难保,此次素州灾情得缓,还得是太子殿下首功,当日微臣被太子殿下救出来,本想着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谁承想殿下见微臣连日困苦,无有人形,又体谅微臣和夫人新婚当日便分别半年之久,特地让微臣提前回来了,至于赈灾及善后的事情,都是殿下一人操劳的,微臣不能为殿下分忧,自然不能大言不惭的分功。”
“我说行川,你这小子……”汾王伸手点了点他,好笑道,“我看不是太子好心让你先回来,是你自己思妻心切,求了太子殿下,这才先回来的吧。”
薛道闻言,嘿嘿一笑。
殿中众人瞧着,立刻也哄笑起来,直说他竟然为了夫人,连朝廷之事都敢轻慢,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林照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知道的,是他为了和自此灾情撇开关系,不知道的,自己成了母老虎了。
“薛行川啊薛行川。”
汾王更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拍桌子:“真有你小子的。”
“果真是怀石的儿子,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怀石如此惧内,行川如今也走了你爹的老路了,哈哈——”圣人也笑道,“臭小子,太后前几日还说起你来,回京这么久了,竟然还不去看她,真是白疼你了。”
薛道连连请罪。
欢声笑语中,这场让林照不停犯困的宴席终于接近了尾声,汾王早已经酒醉连天,趴在了桌子上,这是常事了,圣人和薛怀石还拿他打趣儿来着,说这人分明酒量极浅,酒瘾却极大。
“行川这小子怎么也倒了?”
圣人打了个酒嗝问道。
薛怀石斜睨着和汾王一样,趴在桌子上的薛道,了然一笑,哼笑道:“丢人现眼的东西,陛下还是快快让人将他扶出去吧,若再在这里睡,真是要把老臣三四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圣人哈哈的笑,挥手让许内监带人扶起酒醉不醒的薛道,这人身子瘫软,满脸扑红,看上去真是醉的不成样子,林照眼露担忧,也紧跟着离席。
薛道平日里看着不壮,但失去意识后怎么这么沉,看着许内监和另外两名内监痛苦的模样,林照只得道:“有劳几位公公了。”
“少夫人这是哪里的话。”
许内监笑着说,只是有些纳闷:“不过……薛郎中的酒量一向不错啊,怎得今日这么轻易就醉了。”
“我……我没醉!”
薛道被架着的右手猛地抬起,一巴掌打在了许内监的脸上,这无意识挥起的,巨大的力道险些将许内监打倒,扶着旁边的墙壁站了站,许内监才瞪了瞪眼睛,唏嘘道:“哎呦我的天爷哎。”
圣人老远看着,忍俊不禁。
薛怀石更是不忍直视。
“你们……你们都给我滚开!”
薛道挣扎开左右人的搀扶,往后踉跄了几乎,吓得林照低呼,赶紧撑住他的胳膊,蹙眉小声道:“真是的,不要乱动,小心摔了。”
薛道睁开眸子,似乎被一层白雾给蒙住,指着许内监:“别碰我……谁都不许碰我……”耍赖一样抱住林照,咕哝道,“我要夫人……我只要夫人……”
此言一出,殿中更是响起海浪般的笑声。
真是丢人丢大了。
林照强行无视殿中众人的指指点点,心说这一下真是名扬庆京了,尴尬的看了一眼许内监,只得苦笑道:“那……那我自己带他回去吧,就不劳烦内监了。”
许内监担忧道:“少夫人……还是……”
“我只要夫人!都给我滚开!”
薛道又胡乱的挥着巴掌,有了上次的教训,许内监一下就躲开了,真是难为他一把年纪硬生生逼出这样的身手,无奈道:“那……少夫人您小心。”
林照颔首,薛道的身子压过来就像是一座小山,艰难的扶着他,一步一挪的往前走着,直至要出殿门的时候,才想起来,薛道喝了这么多的酒,直接出门吹风怕是会着凉,危难之际,纠缠着他的薛道却先行一步。
内监打开殿门,冷风扑面,林照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回头看醉醺醺的薛道,小心的走下台阶,闻听身后关门的声音,她暗暗的松了口气。
“少夫人。”
门外守着的银龙卫首领潘鼎瞧见这一幕,感激走了过来,关切道:“属下帮您。”
“滚!”
薛道直接吼道。
潘鼎脸色一白,多有委屈,自己分明是好心,薛道居然这么吼自己,要知道上次薛道因为十一皇子的丧仪,殴打太子的时候,自己因为没能保护好太子,险些遭责,这么说来,薛道还欠自己一个人情呢。
“潘首领,您有心了。”
林照赶紧解释道:“我自己带着他回去就行了。”
说罢,拉扯着薛道东倒西歪的身子,往永城门去,一路上,跌跌撞撞的事态模样,被守夜的侍卫们看了个精光,林照也是筋疲力竭,好容易快到了永城门前,这个时辰,门前别说人了,就是鬼都没有。
林照叹了口气,说道:“讨厌。”
薛道的胳膊压在她的肩膀上,脖子都要酸死了。
“夫人累了?”
正在她暗自腹诽,浑身酸痛的时候,薛道突然笑着说。
林照一愣,反应过来。
薛道居然在装醉!
她立刻气急,想要开口,被冷风吹袭许久的耳垂忽遇温热,竟被薛道一口含住了,林照猛然瞪眼,想要挣脱开薛道,谁知薛道双臂紧环,低沉道:“若不是席上装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你出来。”
林照回头,对视到薛道那一双明亮的眸子,方才的气恼瞬间变成了哭笑不得,狠命的拍了一下薛道的胸口,抱怨道:“既然是装假,何必装这么久,从麒麟殿到这里你知不知道有多远,快累死我了。”
薛道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捧到嘴边轻轻的哈着,淡笑道:“瞧着夫人费力扶着我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就知道胡闹。”
林照嗔怒。
薛道直接笑出声来,与此同时,天上飘起细密的雪花来,他干脆打横将林照抱了起来,吓得林照下意识的搂紧他的脖子,焦急道:“这里是皇宫,你这也太没规矩了,还不快放我下来。”
“这里没人,再者说了,圣人面前我亦如此。”
薛道说着,信步往前走,那大刀阔斧的姿态,俨然没有醉意。
只是城门口,那风雪最交加之处,薛道看到一人,紧接着,将怀里的林照抱得更近了一些,叫林照靠在自己的胸口,微微侧身,斜睨过去。
陈望也站在自家的马车前,借着那马车灯笼的光,他的眼眶还是乌青一片,嘴角处也有撕裂的旧疤,左手臂半抬着,由阿律扶着,正要上马车,瞧见薛道走过来,陈望也看了过去。
一瞬间的目光交接,是陈望先挪开了,蹒跚的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薛道冷笑。
林照闻不惯他身上的酒气,催促道:“怎么了?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看到条狗。”
薛道抱着林照上了马车,林照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淡淡道:“皇宫里还让养狗吗?我这么从来没见过。”
“这皇宫里的人都是主子,自然喜欢养狗。”
薛道平静的放下马车的小窗帘:“只不过刚才是条野狗罢了,这永城门的侍卫也不知道去哪里偷懒了,竟然一个看守的都没人,叫一条狗乱跑。”
林照轻轻的打了个哈欠,用手捂住,半合眼道:“今天好歹是除夕,圣人体恤,放了假也未可知。”
薛道让她靠着自己,似笑非笑道:“夫人,先休息一下吧,等下回了汀兰水榭,可还有忙的呢。”
林照和他呆的久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也不睁眼,隔着袖子狠狠的掐了薛道一下,这人轻嘶,咕哝道:“掐我也没用,这可是一百零一事。”说着拍了拍车板,催促平怜,“快些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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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去,已经是四更天了,席上之人各自离开,圣人招呼着许内监,要摆驾魏贤妃的芍药阁,许内监瞧着时辰,又见圣人喝了这么多酒,好意道:“陛下,今日太晚了,不如改日再……”
“啰嗦什么,还不快点儿。”圣人皱眉,腆着肚子道。
许内监无可奈何,只好准备銮驾,圣人七栽八晃的坐上八人抬,迷迷糊糊的往芍药阁去,双手搭在腿上,一下一下的点着。
夜幕深沉,繁星高照,銮驾行到一座宫殿外,许内监低了低头,也没说话,只是连连摆手,叫抬轿子的内监再快一些。
谁知銮驾上的圣人缓缓的睁开眼睛,方才醉意滔天的眼里,此刻一片凝冷,低沉道:“停。”
许内监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到底还是没躲过去,抬头笑道:“殿下,贤妃娘娘想必已经得了信儿,正等着您呢,这夜深风重,咱们别停在风口啊。”
谁知圣人充耳不闻,执意落脚,许内监过来扶,却被圣人拒绝,他伫立在这座宫殿之前,看着那已经被风吹日晒,掉漆到几乎如同朽木的牌匾上写着重华宫三个大字,才三年,三年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了吗?
三年,怎么感觉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圣人面无表情,往前去。
许内监连忙来拦,又被圣人推开。
“你们都别跟着。”
沉重的推门声响起,圣人一脚踏入到门槛中,院中的荒芜像是历经了几世的沧桑,那般萧瑟,像是刺入心头的刀,想了想,想要将那只脚收回来。
只是,圣人微微皱眉,看向院子尽头的耳房处,愣了一下,那里似乎有人,冲着身后摆了一下,不叫许内监跟着,谨慎的往里面走去。
有人从耳房里出来,他拿着把大扫把,这么冷的冬日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袍,挽着袖子,埋头努力的扫着院中的积雪,月光华丽如水,尽数倾洒在此人的身上,那副认真的模样,圣人一眼认了出来。
“老四?”
圣人轻声唤道。
闻言,正在扫雪的陈华转过头来,脸上也有些错愕,喃喃道:“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