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没法区分白天和黑夜,珊莎睡着时周身一片漆黑,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东西依旧没有什么改变,她歪在床上等了一会,发现自己没法重新睡着,便站起身来,按照昨晚记忆中的方向慢慢向阁楼的楼梯口挪去。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当她将农舍一楼的板窗推开一条小缝,透进屋里的只有天色未明时那一线微弱的晨曦。
西利欧从壁炉边的长凳上坐起身来,一声不吭的看着她将壁炉边女眷们的衣服包好放在一边,等珊莎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他才站起来跟了出去。
“我还记得之前去君临的路上有多热闹,昨天一路上都没人和我们同行呢。”当两人站在院里离屋门远些的地方时,珊莎冷不丁开口说道,后半句话听起来是一句感叹,可是用的却是询问的语气。
“是啊小姐,一段寂寞的旅行。”西利欧点点头。
“对了,”珊莎闻言也放松了不少。“听说艾莉亚快要用上真剑了?”
“只是用“缝衣针”玩玩罢了;另外,那剑太短,等她再长大些就得打把真家伙给她。不过在用上以前她还得练上好一阵子呢,”西利欧道。“她的手脚功夫尚可,但那双眼睛还是会让剑刺错地方。”“也许应该把你的借给她,”他突然调侃道。“或者把她的手脚借给你。”
“这话你昨天......不对,前天就已经说过一次了。”珊莎心想。
只是昨天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还安闲的站在首相塔的小厅里,一边说一边看着艾莉亚在厅中舞剑;今天则是在这座布局形似四合院的农舍门前,听众也换成了一只刚刚钻出墙洞的大花猫。
不同于游戏和考试,现实中的选择永远找不到保证通过的攻略或是标准答案,因此珊莎前天溜进小厅找到西利欧以前犹豫了一路,临进门前还站在走廊里演习了半天,这才推门进了小厅。像她每次在这里看见的一样,厅里的一高一矮两道瘦削的人影各自拿着把木剑,正在厅心打的不可开交。确切的说,是西利欧立在当中,手中木剑挥毫泼墨般悠然的一招招使出,猫戏老鼠似的逗着艾莉亚出手;艾莉亚仗着身材瘦小,稍稍垫着脚,侧身在西利欧身前五步左右地界游走着,一柄木剑也不敢停歇,一得空便没命的朝着西利欧或刺或削,可惜无不或是落空或是教西利欧一一格开,折腾了半天愣是没挨上西利欧半片衣角。
珊莎没往厅里走,进门后便站一边在静静看着两人,西利欧已经看见她进来,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下,艾莉亚正凝神对付西利欧,更加腾不出功夫理睬别人。如此纠缠了一阵以后,西利欧肩膀一抖,手上动作快了几分,招式也愈加凌厉,艾莉亚见此更不敢怠慢,两眼死死盯着西利欧,剑上招式也是守多于攻。四五个回合下来,艾莉亚终于得了机会,趁着西利欧侧身刺她左胸,瞅准间隙扬手要去刺他喉头,谁知西利欧脚下一侧,先避开木剑,而后上身向前一歪,手腕下沉,木剑就势换了招式,斜斜刺向艾莉亚小腹。艾莉亚此时左手举剑上击,右手垂在身侧,原本只露出了窄窄的半边身子和拿着木剑的左手,可西利欧刚刚一动却将自己挪到了艾莉亚正面,正对上由咽喉到小腹好大一处破绽,艾莉亚也想学他侧身躲开,但动作却不如西利欧刚才利索,才刚抬起右脚,就被西利欧使剑在小腹上一戳,艾莉亚脚下站立不稳,左摇右晃的想要定住身形,最后却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艾莉亚,”西利欧等着她站起来。“看来我有必要和你姐姐谈谈。先一个人好好想想你刚才学到的东西,我一会就回来。”一边说,一边来到了珊莎面前,后者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等着他走到近前。
“怎么了小姐?”西利欧操着一副滑溜的布拉佛斯口音半是调侃半是抱怨的道。“终于想起老西利欧·佛瑞尔和他的舞蹈课来了?”
珊莎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垂着头,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西利欧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是自己说话太重,于是又用缓和些的语气说道:“就算现在开始也不算太晚,你有一双真正的水舞者的眼睛,只要多用点心思,我敢保证连我日后也会被你远远撇在身后。”
事实上,她们刚开始学剑时珊莎一直领先艾莉亚几步,这不仅仅是由于她大出艾莉亚两岁,反应更快、力气更大,更多的还是她实际上的年龄给她带来的沉稳和远胜于同龄人的悟性。比起性子有些毛躁的艾莉亚,她总是头一个看清西利欧的招式,然后瞅准其中的破绽出手,而不像艾莉亚开始时那样一味的好勇斗狠;西利欧每每给两人讲解某个招式的优劣或是如何从出手时的种种蛛丝马迹里看出对面的功夫高低,珊莎也能更快的领悟,下次与西利欧或是艾莉亚过招时便将其派上用场。这样不符合年龄的稳重也着实让西利欧惊喜了一番,常常毫不吝惜的将珊莎说成是“天才的水舞者”,俨然是一副要她继承衣钵的模样。可惜没过多久,这位“天才”便现出了原型,珊莎虽然有心习武,但实际上在意的还是刺马斩将的功夫,在她心目中,未来真正需要她拿刀动杖的地方只有在战场上,而那时她也不可能有什么闲情逸致使出那套细巧玲珑的身段陪着敌人“跳舞”。这样的心思反映到西利欧的课堂上,便是学会了基本的内容便不再用功,这位舞蹈老师不止一次发现,不同于艾莉亚真正的绞尽脑汁,珊莎通常不用多久就能学会教她的招式,但之后即使尚有余力,也不愿意接着往下钻研。如果实在领先艾莉亚太多,珊莎索性便不再出现在小厅,她跑去王座厅看劳勃接见臣属,或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读书,直到艾莉亚赶上她的进度才又回来上课。
西利欧见此自然觉得不满,他先是私下把珊莎叫来,苦口婆心的劝了几回,谁知虽然每次他一说完珊莎便点头答应,下次上课时也是全力以赴,可没用几天功就又跑的不见踪影。几次下来西利欧也看出了端倪,知道她志不在此,于是也不再强求,只要珊莎把招式记牢练会便算过关。好在因为珊莎开始时刻意交好,西利欧与她倒颇谈的来,此时虽然西利欧不再全力教她,两人也没怎么疏远,只是相处起来不像师徒,倒像是忘年的好友。
最近珊莎正为了瓦里斯等人的事四处打探消息,几乎从没在小厅露过脸,西利欧虽然已经不要求她像开始一样努力,但她现在的表现也未免有点过分。
“抱歉,”珊莎慢慢抬头看向那双锐利的鹰眸。“您介意和我私下谈谈吗?”
西利欧有些愕然的看着这个让自己既欣慰又头疼的徒弟,他与珊莎私交甚密,但却从未见过后者露出如此的神情。珊莎在人前一向是娴静到有些淡漠的模样,不论是陪着王后散步还是吩咐手下的侍女,都是那幅温顺、沉静的神气,谈笑之间虽然让人觉得舒服自在,但面上却依旧只是安然浅笑,其余喜怒皆不见踪影。反观此时她脸色决绝的盯着西利欧,难免让他有些发愣;不过以西利欧的见识,这样的惊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之后便恢复了刚才循循善诱的模样,一边走向门外一边让珊莎慢慢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珊莎生怕被谁听了墙角,一路捡着自己事先探查过没有密室暗道的走道,将西利欧引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才开口问道:“西利欧·佛瑞尔,请问您愿意与我们一起离开君临吗?”
这个问题让西利欧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平日里和珊莎谈天一样,语气略带调侃的问道:“小姐,你这是在向我传达你父亲的问话吗?”
珊莎也被他的模样哄得轻松了些,她摆出那副往日与他斗嘴插科的架势,看似不经意的道:“如果我说是我自己要问的呢?”
经由刚才的一番折腾,西利欧自然不可能真的将她的话当成玩笑。“我本来以为你还有两三年才有机会对人说出这话,”他答道。“没想到现在就自己领教了,不过如果你遇见了什么的话,现在就急着拉我入伙也不算奇怪。”
珊莎笑道:“您的眼力总是这么毒辣,只怕我永远都别想对您隐瞒什么。”一边说一边偷看着西利欧的脸色,见他脸上不以为意,一双眼睛却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心下也是一喜,暗道此事有戏,于是顿了一顿又道:“所以说,您愿不愿意答应我这个提前了两三年的请求,继续在北境教导我们呢?”
西利欧摇摇头:“看来我要是不答应你,恐怕这辈子也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老西利欧愿意用如此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小姐您愿不愿意把实情告诉自己的伙伴,顺便谈谈如何感谢他了呢?”
虽然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将艾德哄出君临而不招来培提尔盯梢,但珊莎也明白,这事不可能只靠她一人做成,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少事都没法亲自出面去办,要支使北境带来的护卫又得等艾德同意,她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向艾德借兵的理由。现在艾德对培提尔虽然说不上信任,但也只是将他当成一个游走在权贵间打秋风的势力小人,但比起兰家姐弟,因为有莱莎的密信在前,艾德恐怕还更愿意与他共事。自己如果直接告诉他培提尔更靠不住,艾德一定会刨根问底的让她说个明白,那时就算她将培提尔计划和与莱莎的关系告诉他,也多半会被当成瞎话。
既然自家没有可用的帮手,红堡里的人手又大多靠上了君临原有的几座山头,珊莎自然而然的盯上了西利欧,虽然这位“舞者”手段见识都算不俗,但至今也没投靠过任何势力,仿佛打算一直赖在红堡做白食先生。于众人而言,西利欧在各个势力面前都是外人,一向也不理俗务,他的行动自然不会引起什么关注,再加上他自身的本事,如果将西利欧收至麾下,自己既能多出一个方便行事的助手,又会额外长出一双更加机警的眼睛。
她曾经几次旁敲侧击地向艾德打听过西利欧的来历,得到的结果倒也与她的预测相差不远,西利欧早先并不是什么出名的“舞者”(或者说至少在维斯特洛不算出名),当上海王的首席剑士以后才在列国中间名声鹊起,不过为人行事却依旧颇为低调。等到前任海王去世,与继任者没什么交情的西利欧也被客气的“请”出了海王殿,又在红堡逗留到今天。以西利欧的本事和水舞者需要的市场,留在布拉佛斯显然更加有益于前途,至少“前首席剑士”这个名头就可以为他招来不少识头戴脸的东家,但他却几乎是立时便来君临做了劳勃门下一个不受重用的清客。珊莎暗自猜测,西利欧如此急于离开布拉佛斯,不是为了求几天富而不贵的清闲日子,就是与人结怨之后出走避祸,联想起此人素日低调的模样,珊莎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些。
如今前任首相新死,继任者除了国王在朝中毫无根基,又与几方势力不睦,君临原本还算稳固的局势也变得有些捉摸不透,珊莎相信以西利欧的眼力见识不会看不出其中门道,她若能帮他继续在更加清静的临冬城做客,也许能换来此人暂时成为助手和她们北归路上的护卫。
说到招揽一事,珊莎也发现,尽管西利欧不愿招惹事端,但也不怕事,有时甚至颇有傲骨,以她首相女儿的身份,她担心如果以主子的姿态命令他追随自己,西利欧说不定会将她当成仰仗家世的二世祖,即使答应随着她们离开也会转而效忠于艾德而不是她本人。想到小说中西利欧性情中那份侠气和素日对她与艾莉亚的好感,于是便故作惊惧,指望他为了两人间的交情出手相助。此时见他终于答应入伙,也松了口气,不再紧绷着假意玩笑,面色凝重的说道:“我父亲今天上午上朝议事前将我叫去了书房,他说他打算卸下首相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