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一中五月有百年校庆的文艺汇演,学校领导和学生负责人积极地联系从南华一中毕业的优秀学长学姐们回去共同见证。
四月末,尤语宁收到秦易安的邀请,希望她五月六号那天能够腾出些时间一同前往。
他人际关系向来很好,人脉资源极其丰富,隔了这么多届,还能被新一届负责活动的学生会干部找上,托他找一些事业有成的校友为校庆撑场面。
“这么多年同学聚会你都没来,应该也挺久没回学校了,要不一起回去看看?”
尤语宁没有立即同意或是拒绝,说她要考虑一下,看时间能不能调出来。
“也行,确定下来的话和我说一声。”
“好的。”
和秦易安通完电话,尤语宁想了想,给闻珩发微信问:【下个月南华一中校庆你去吗?】
她觉得,像闻珩这样的风云人物,应该是会被邀请的。如果他去的话,她倒是可以跟他一起,如果他不去,她也没多大兴趣。
过了大约五分钟,闻珩忙里抽闲回了条消息过来:【想去?】
是有点想的。
尤语宁就是觉得,挺久没回去看过,故地重游应该会有不一样的心情。
最主要的是,如果去的话,她想和闻珩回到她曾经的教室外面,场景重现一番撞到送信少年的那个早晨,看能不能记起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
她回:【如果你去的话,我就还挺想的。】
这话有些略直白的暧昧,尤语宁发出去才觉得不妥。刚要点撤回,闻珩的微信电话直接打过来,占据整个屏幕。
尤语宁吓一跳,手忙脚乱的,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勉强拿稳了接听,小小声地问他:“你干嘛呀,上班呢。”
“哦,不行?”闻珩把文件翻得哗哗响,“你态度好点儿。”
“……?”尤语宁不明白,“什么态度。”
“难道现在不是你想拜托我去那什么校庆?”
“我……有吗?”
“你话里那暗示意味还不够明显?”
“……”
好像倒也有点那意思。
“行。”闻珩自顾自地说,“看在你追求我这么久的份上,就勉强,陪你去一趟。”
尤语宁:“……?”
“虽然你追人的方式又笨又蠢,连一句喜欢都不会说。”闻珩继续补充,“但还挺有毅力的。”
尤语宁:“……”
当年天下三分,分的都是他的脸吧?
-
下班前,尤语宁又收到了一份同样的邀请,不同的是受到邀请的身份。
南华一中这次毕竟是百年校庆,早早就开始准备了,规模挺大,颇有种要惊艳众人的感觉。
校庆的节目单经过几轮筛选和修改,有学生提议:“最近感觉各大高校的配音节目都还挺火的,效果也不错,我觉得我们可以借鉴一下。”
“这要怎么借鉴?现在只剩两个星期,中间还有个五一假期,筹备这节目也来不及了。要我说,还是就按照之前的节目单来就好,不需要再额外添加一些不确定因素太大的节目,求稳比较好。”
“我们自己筹备的话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我们可以找专业的人来啊。前段时间大火的广播剧《故园》出品方初一声工坊就在南华,我们可以邀请他们工作室出一个节目。我看了下,预算是够的。”
“那要请到主役游鱼睡着了和枫林才有效果,确定请得来?”
“放心,我肯定是有把握才提出来这个想法的,枫林是我哥哥的大学同学,我叫我哥去帮我们请。”
“那倒可以一试,在预算之内,尽量让节目更有趣。”
-
枫林找到尤语宁时,她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听完他说的话,尤语宁只觉得头大:“可是我……”
“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好像就是南华一中毕业的。”枫林笑笑,“回母校做个神秘嘉宾,是不是也挺不错?”
“……”
这算是道德绑架吗?
尤语宁跟枫林因为合作的关系接触越发多起来,也知道他不是道德绑架,更何况,他一开始说是受了大学室友的邀请,想来应该也不好拒绝。
至于他过来找她,大概是真觉得她应该想回母校去看看。
尤语宁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答应下来。
毕竟她已经确定要跟闻珩一起回去,万一现在拒绝了到时候又在学校跟枫林碰上,会很尴尬。
只是,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一些,让她这段时间本就忙得乱糟糟的脑子更加乱糟糟。
她还没和闻珩坦白自己就是游鱼睡着了,到时候跟枫林在校庆上表演节目,岂不是直接当面掉马?
这个问题一连困扰了尤语宁三天。
她想告诉闻珩。
但是她不敢。
事实上,她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
任莲那边她口头上断绝了母女关系,但这在法律上却不具有法律效应。
倘若后面任莲强迫她履行子女应尽的赡养义务,把她告上法庭,她只会败诉,然后继续被她吸血。
那就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
尤语宁这么苦闷地想着,在写字楼下被人拦住。
她回过神来,才看见是程佳梦。
“小姨住院一个月了,你不去看看?”程佳梦看上去憔悴很多,也没像以前一样打扮,不知道是不是被辞了的原因。
甚至,她连语气都没有从前那么趾高气扬。
尤语宁第一反应是程佳梦又在骗她。
但转瞬,她想起那天看见任莲提着医院的袋子出去,又联想起她已经很久没再出现闹事。
这不是任莲的做事风格。
大概,程佳梦说的都是真的。
尤语宁的内心很平静,情绪都没有丁点起伏。
“不去了。”她说,“如果她死了,你可以通知我,我会去送束花,也算母女一场,了尽缘分。”
程佳梦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确定她是很认真地在说这句话,嘲讽地笑了:“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那你现在看到了。”尤语宁无所谓的语气,“我就是这种人。”
“你是真的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短暂的沉默。
尤语宁笑了下:“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程佳梦没有拦她,只是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南华市五医院,住院部肿瘤科1506,她是真的要死了!”
尤语宁脚步一顿。
程佳梦继续喊:“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去看看!”
尤语宁没有回头。
几秒后,她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工作日的傍晚,下班放学的高峰期。
大街上车流穿梭,行人如织,空气里有了夏天的味道。
全世界不停从她身边路过。
街边商业楼的第二层,写着“享自由吉他培训学校”,一楼的的餐馆里刚出锅一笼水煎包,沿街树下停着一辆小三轮,黄澄澄的果堆了满车,扩音喇叭在喊:“枇杷十五一斤十五一斤!个大又甜!快来看快来买!”
穿职业裙装的中年女子拉着小公主一样的小女孩将将从尤语宁身前穿过——
“妈妈,你今天下班好早呀。”
“今天爸爸出差,妈妈特意请假来送你的,开不开心?”
“开心!昨天老师夸我吉他有进步,所以我今天会更努力学的!”
“宝贝真乖,妈妈等下再来接你,要乖乖听老师话好吗?”
“好!”
尤语宁转头,看见一大一小两道背影。
一切好像变得模糊起来。
恍惚间,回到小时候。
“宁宁乖,妈妈就在楼下等你,学完吉他给你买水煎包和枇杷好不好?”
“枇杷好贵呀妈妈,我只要两个水煎包,一个给妈妈。”
“不贵,妈妈知道宁宁最喜欢猕猴桃,但是也喜欢吃新鲜的枇杷对不对?”
“不对不对,宁宁不喜欢猕猴桃,也不喜欢枇杷,宁宁只要两个水煎包,一个给妈妈。”
“好,宁宁不喜欢,是妈妈喜欢,宁宁乖乖学完吉他,妈妈就奖励自己买枇杷吃,好不好?”
“好!”
……
不过也就十几年光景。
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
尤语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南华市五医院的。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提着一袋枇杷和水煎包站在医院大门口。
不该来的。
尤语宁转身离开。
三五步路,又调头回来。
“劳烦问一下,住院部怎么走?”
“直走右拐就可以看见了。”
“谢谢您。”
好像很顺利,尤语宁找到了任莲所在的病房。
远远地躲在窗外看,任莲穿着蓝白色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周边无人伺候,晚景凄凉。
只不过隔了一月未见,她变成好小一个,盖着被子甚至看不见身体的弧度。
她是那样安静,跟这十几年的任何时候都不同。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落了气。
尤语宁觉得自己应该流两滴眼泪。
但又好像,属于任莲那一部分的眼泪早已经流干。
她走进去,近距离看清任莲闭着眼憔悴苍白的脸,形如枯槁。
病房其他的人或有护工照顾,或有子孙陪伴,与孤独的、安静躺着的任莲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人见她立在任莲病床边看了许久,好奇问她:“你是来给她交住院费的?”
尤语宁回过神,轻轻摇头,放低声音:“不是。”
她把枇杷和水煎包放在任莲枕边,转身离开。
病房的窗户吹进一阵风,水煎包和枇杷袋子被吹得呼啦啦作响。
任莲缓慢地睁开眼,看见枕边多了两样东西。
双眼逐渐涣散。
她艰难地伸手去摸。
水煎包已经冷了。
旁边病床的人同她讲:“刚刚有个好漂亮的年轻女娃来看过你,放下东西就走了。”
任莲也以为她自己早就不爱了。
但是,在这样人之将死、清晰地预见自己的死亡之际。
她转过头,闭上眼。
眼角还是、滑落了一滴混浊的眼泪。
-
尤语宁在小区门口遇见闻珩。
他近来很忙,时常加班,回来总是要比她更晚一些。
车慢慢地在她身边滑行着停下,闻珩降下车窗喊她:“按这么多声喇叭都没听见?”
尤语宁回头,还有些魂不守舍。
闻珩一眼看出她的状态不太对:“怎么了?”
尤语宁慢慢回过神,摇摇头:“没事。”
后面有车过来,喇叭按个不停,催闻珩往前走,闻珩也没着急,叫尤语宁上车:“载你一段。”
尤语宁没想上去:“都要到了。”
“上来。”不容抗拒的语气。
后面的车喇叭又响了两声。
尤语宁无奈,只能拉开后座车门钻进去。
闻珩没把车开去地下室,停在了地面上的停车位。
一路上他倒也没有追问尤语宁什么情况,只是时不时看她一眼。
直到出了电梯,尤语宁直直地往家里走,连声拜拜都不说。
“等会儿。”闻珩伸手勾住她后领子,把她勾回来,“魂儿哪去了?”
尤语宁抬头看他。
她不想说话。
但是,在他眼里看见自己这副魂不守舍的鬼样子,觉得很委屈。
“闻珩。”她喊,“我能,抱你一下吗?”
闻珩垂眼看她,试图看出点什么。
尤语宁却不等他的答案,双手穿过他腰侧,整个人贴到他怀里,将他拦腰抱住。
闻珩身体一僵。
好半晌,他哑声道:“这又是什么情……”
“算了。”他说,缓慢地抬起手,安抚性地落在她后背和头顶,“想抱就抱,反正——”
我已经等了好久。
-
也许是受了任莲的影响。
五一假期开始的那天晚上,尤语宁终于打算去找闻珩坦白。
她想,在这个尘世,人总是要努力去抓住点儿什么的。
而她,想抓住闻珩。
门外响起脚步声。
对面的门打开了。
尤语宁觉得自己应该现在立刻马上过去,一鼓作气说出所有秘密。
但人总是有害怕和拖延的毛病,她给自己找借口:他刚回来,肯定有些累,让他休息下好了。
又过半小时。
尤语宁鼓起勇气起身,出门,来到闻珩放门外。
犹豫几秒,抬手敲门。
她知道密码,但没敢贸然开门进去。
有脚步声越响越近,房门被拉开。
闻珩刚洗完澡,一手拿着条毛巾在擦头发。
现在天逐渐热起来,他只随意地围了条浴巾在腰间,露出结实有型的上身,水珠正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没进腰间白色的浴巾里。
尤语宁没想到他是这种造型,愣了一下,连自己过来干嘛都忘了。
闻珩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干嘛?”
“噢……”尤语宁不自然地将视线从他性感的腰腹肌肉挪开,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我……”
咦,来干嘛的?
尤语宁尴尬地拂了拂耳边头发,想起来了:“找你有点事。”
闻珩把门拉得更开,侧身让她进去:“进来。”
尤语宁从他身侧进去,听见他关上了门。
四月底的南华尚且算不上很热,客厅的窗户开着,没有开冷气,倒也挺凉爽。
但尤语宁却觉得闷热。
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心里是慌的。
闻珩接了杯水放到茶几上:“温的。”
尤语宁说了声谢谢,端起水杯仰头咕嘟咕嘟喝下一整杯。
闻珩去换了身宽松的居家t恤和长裤过来,见她面前的玻璃水杯已经空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重新接了杯放过去。
尤语宁当着他的面,端起水杯仰头又是咕嘟咕嘟一杯下去。
闻珩挺好奇:“你家没水了?”
尤语宁有些懵:“啊?”
闻珩下巴朝她面前已经又空掉的水杯点了点:“跑我这儿来喝水的?”
尤语宁看了眼水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确实有点不太对。
不知道是不是两杯水下肚填满了胃,她倒是突然间多了点儿勇气,一本正经地看向他:“有件事要跟你坦白。”
闻珩坐在地毯上,捏着罐冰啤酒慢条斯理地喝着,闻言也没太放在心上,“嗯”了声:“说呗。”
尤语宁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其实我就是游鱼睡着了。”
闻珩喝啤酒的动作一顿,转瞬恢复如常,反应很淡:“哦。”
尤语宁有些诧异:“你没点反应吗?”
闻珩挑眉看她:“你想要什么反应?”
“就是……惊讶,愤怒,或者……”
“愤怒?”
“毕竟我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还欺骗了你。”尤语宁像个认错的好好学生一样诉说着自己的几大罪状,“之前跨年夜,我还假装我自己给你打电话,叫你陪我去看烟花。”
“哦,是挺过分的。”闻珩哼笑一声,“但也挺理解。”
尤语宁不懂:“理解?”
“你爱我爱得无法自拔,做出这种事,也是情有可原。”闻珩抿了下唇上酒液,一副很是大度的样子,“我呢,大人有大量,是不会跟你计较的。”
“……”
尤语宁心里有股怪异的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吊着她。
想起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丝毫不惊讶的样子,以及,他爱慕自己那么久,还找了神婆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说不定他——
“?!”
尤语宁瞬间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
“我就是游鱼睡着了。”
闻珩沉默。
好一会儿,他说:“忘了。”
“……”
尤语宁心里有一点郁闷。
“闻珩。”她轻声喊他,“你是不是,还有很多秘密。”
闻珩云淡风轻地反问:“有人没秘密么?”
“其实……”尤语宁玩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没敢看他,“我想问的是,关于我的秘密。”
“问。”
他简单直白地丢出这么一个字,反倒搞得尤语宁不知所措。
但又想,横竖都是一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不能一直暧昧下去的。
尤语宁握着拳抬头看他,视线又落到他手里的啤酒罐上:“能也给我喝一罐吗?”
“……”闻珩朝厨房扬扬下巴,“自己去拿。”
得到他的允许,尤语宁起身去冰箱里拿啤酒,闻珩喊她:“多拿两罐。”
抱着几罐冰啤酒重新回到茶几边,尤语宁没再往沙发上坐,跟闻珩并排坐在了地毯上。
闻珩手机丢给她:“看看吃什么。”
尤语宁一直想着这件事,坐立难安,晚饭都没吃,倒真是饿了。
随意点了几样东西,她拉开啤酒罐上的拉环,仰头喝了小半。
她喝酒是一杯倒,啤酒可以喝一罐半,所以没克制。
酒液下肚,热热的感觉,让人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撞来撞去的。
然后,她开口,异常直白:“你是不是喜欢我?”
闻珩正在拉开一罐新的啤酒,听见这话一愣,旋即慢动作一般转过头看她,试探的语气:“这就醉了?”
“没有。”尤语宁不满地皱了皱鼻尖,“你不要逃避话题。”
闻珩:“……”
还挺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