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是勾栏里长大的妓。
他是因家贫被卖进来的,本名谢照川。入了清风楼,这儿的老鸨瞧他模样玉雪可爱,便为他改了个名,叫阿玉。
阿玉那年才六岁,眉目稚嫩,已能依稀看出日后风华绝代。老鸨看准他是棵未来的摇钱树,不让他做烧水劈柴的活,要养着手,养得跟贵公子似的,将来才能卖个好价钱。
清风楼的规矩,买来的小童养到十六岁,只要模样周正,都是要拍卖初.夜,让出价最高的客人开.苞的。
阿玉这姿色,摆明了是下任花魁,要重点培养。
阿玉在清风楼里锦衣玉食地长大,读书识字,也学些伺候人的风月之事,都是为十六岁那夜的竞拍准备。鸨母自幼就给他灌输“妈妈养着你,你将来也要接客报答妈妈”的思想,在这种地方长大,阿玉对自己的命运早已看透。
无非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他在这清风楼里待了十年,见惯了逢场作戏。有的哥哥半生都雌伏在形形色色的恩客下,用胭脂水粉掩饰苍白憔悴的容颜。有的哥哥爱上了其中一名恩客,将攒的所有赎身钱赠予对方赶考科举,奈何对方瞧他不起,高□□名后再也不曾回来,终究是薄情寡义。有的哥哥倒是好,遇上有员外愿意为他赎身,娶回去做妾室。那位哥哥性情温和,待人极好,脱离苦海那日,整个楼里的少年都为他高兴,可没过多久,就传来那位哥哥被主母磋磨死的消息……
这世上良家婚配,尚且诸多怨偶;一入风尘,就更不要想着一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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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阿玉十六岁。
姿容绝世,美名远扬。
鸨母早已欢天喜地传话出去——今夜是清风楼小倌阿玉的成人礼。
流连风月的人,都知道这成人礼是怎么一回事。是以当夜清风楼人声鼎沸,座无虚席,都想一睹阿玉的美貌,家底厚实的,更想一尝阿玉的味道。
高台上早已垂下帘子,阿玉跪坐在帘后垂眸抚琴。琴声高远清澈,至洁至净,奈何浮躁喧嚣的观众无心聆听,只叫嚷着把帘子撤下,他们要看阿玉。
鸨母笑着称是,使了个眼色,龟公把帘子一掀,满座哗然顷刻安静。
只见帘后少年眉目如画,若谪仙之姿。他抱琴而立,冲台下宾客浅浅一礼,声音泠泠如玉。
“阿玉见过各位公子。”
片刻寂静后,众人疯了般竞价。
“我出一百两白银!”
“我出二百两!”
“我出五百两!”
鸨母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向她飞来。
阿玉抱琴静立,默然看着台下面目贪婪丑陋的嫖客争相竞价。这些人里,今晚会有一个,为他破身。
“我出一千两!美人是我的了!”一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拍案而起,一双眼珠子黏在阿玉身上,垂涎欲滴。
阿玉抱琴的手紧了紧,骨节攥得发白。
鸨母喜形于色:“哎呦喂,李老板出一千两白银,在座还有没有出价更高的?没有的话我们阿玉今晚可就归——”
“一千两。”另一道冷冷清清的男声道。
鸨母一愣:“这位公子,一千两刚才这位李老板已经出过了,您再出得加价……”
“黄金。”青年不疾不徐地补充。
鸨母立刻面色一变。
其余宾客也议论纷纷,谁这么财大气粗?
阿玉抬眼望去,只见大堂后方角落坐着名容貌俊美的年轻公子,正旁若无人地饮酒。
攥紧的手微松。
至少……比那李老板好。李老板床上有特殊癖好,常把人凌虐得一身伤,楼里不少哥哥都吃过亏的。
鸨母殷勤道:“这位公子看着眼生,不知如何称呼?”
“姓晏。”青年掏出一锭金子摆在桌上,“余下的待会儿差人送来,金子少不了,人先送到我床上。”
鸨母拿起金锭咬了一口,双眼发光:“好好好,这就把阿玉给公子您送去!”
晏暄明不置一词,忽而转首,目光落向台上悄然观察他的阿玉。
阿玉立即垂眼,安静地屈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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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进厢房时,晏暄明一条腿支在床上,把玩着床头垂下的红绸。
青楼里花样多,这红绸是用来绑人的。
阿玉又行一礼,轻声道:“公子。”
晏暄明闻言,把脚放回地上:“来了。给我抚一曲。”
阿玉微怔,依言在桌前落座,低眉顺眼:“公子想听什么?”
晏暄明道:“就你方才台上弹的那支曲子,挺好听的。就是那会儿人多嘴杂,没能听个尽兴。”
阿玉心道,这人一掷千金,总不会是为了听他抚琴。
他手上不含糊,十指翻飞,将一曲弹奏完整,至尾音乍落,仍不绝于耳。
晏暄明欣赏地问:“这曲子叫什么?”
阿玉道:“《高山》。”
晏暄明又问:“何人所作?”
阿玉垂首:“阿玉不才,自己谱的曲,随手弹之罢了。”
晏暄明笑:“你心中有高山,奈何被困淤泥间。”
阿玉波澜不惊:“公子谬赞。”
晏暄明看他:“你应当知道,我一掷千金,不只是买你一曲。”
阿玉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唇。
果然。
一掷千金,自是要买他一夜。
“阿玉明白。”
晏暄明问:“清风楼都教了你什么?”
阿玉抬手,默不作声地解自己的衣扣与系带。
待衣衫落下,冰肌玉骨白得晃人眼。他缓步走近,就要跪在晏暄明腿间。
双膝将将触地时,被晏暄明扶住了。
晏暄明皱眉:“这是作甚?”
阿玉垂眼答:“清风楼的小倌,除了抚琴,还会吹箫。”
晏暄明一默,声音含了些薄怒:“如何习之?”
阿玉面色微红,声音更轻:“玉势。”
晏暄明面色稍霁。
倒也不是嫌弃少年伺候过别人,只是阿玉若真为他人折下身段,做过此事,他也不知怎的……会感到心疼和愤怒。
原本今日会进这小倌馆就是个鬼使神差的决定,再一掷千金拍下一名雏妓,更是晏暄明此生最荒谬的壮举。
也不知为何,为这小倌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竟还心疼起他来了。
“不用这般伺候。”晏暄明轻咳一声,“你起来,坐我边上。”
阿玉抬眸:“公子……”
晏暄明干脆地脱了自己外袍:“交给我来便是。”
……
阿玉快被折腾得散架,男人才餍足地放过他,抱着他温存:“阿玉,你是哪个玉?”
阿玉低声:“美玉无瑕。”
“是个好字。”晏暄明思量道,“只是不太适合男子。”
“公子说笑了,委身人下的小倌,何须有男子气概?”
“我也有个瑜字。”晏暄明道,“怀瑾握瑜,亦有美玉之意,以后唤你阿瑜如何?”
“公子喜欢便好。”
“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忘了,只记得大约姓谢。”
“那便叫谢瑜了!”晏暄明决定下来,“这个好听。”
阿玉无奈:“阿玉是妈妈为我取的花名,不是公子说改就改得的。”
说到底,晏公子只买了他一夜。他今晚伺候晏公子,日后还会有张公子王公子,他该叫什么,枕边人无权决定,至多床笫间唤个趣儿。
“我说改得就改得。”晏暄明道,“我明儿就为你赎身,到时你归了我,叫什么名字,就由我决定了。”
阿玉一怔。
“公子要为我赎身?”
“是啊。你不愿么?”
阿玉迟疑。
他何其有幸,遇到的第一位恩客就愿意替他赎身,免于日后辗转于无数男人身下的苦难。
可他又想起那个被赎出去后不久就惨死的哥哥。那员外当时说得好听,会对哥哥好一辈子,转眼就把人抛却脑后。
焉知不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呢?
“我家中未有妻室,妾室通房也不曾有。你是第一个。不怕你说,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进青楼,只因听了你的名字……”晏暄明道,“我行走江湖,无父无母,不用担心我家中长辈反对。我把你带回去,肯定会娶你的。”
阿玉一时无言。
他真的可以信这个男人吗?
他在风月中,听过太多谎言。那些男人无不是以甜言蜜语开场,狼心狗肺结束。他也再三告诫自己,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不要重蹈覆辙,不要让自己陷入一生的悲剧。
可就算如此,他这一生也注定不会欢喜到哪儿去了。他会在这清风楼里醉生梦死,接客无数,永远不会爱上谁,谁也不会爱上他。
为何……不搏一搏呢?
阿玉权衡片刻,听到自己说:“好。”
阿玉或谢瑜,他选择成为谢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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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十年的摇钱树终于长大,才过一夜就要被人搬走,鸨母脸上满是不舍,可到底没说什么。想来是晏暄明给的钱足够多,那张卖身契很潇洒地落入晏暄明的手里。
晏暄明一上马车,当着谢瑜的面将卖身契撕了。
“你与我是一样的。以后你再也不是贱籍,而是良民。”晏暄明将碎纸撒出车窗,纷纷扬扬地随风吹走。
谢瑜望着窗外出神一瞬,转首道:“公子以万金赎我,阿瑜一生都难以偿还,如何一样?只能此世当牛做马……”
“我又不缺牛马。”晏暄明道,“我就缺一个夫人。”
谢瑜摇头:“阿瑜不配。”
晏暄明抬了他下巴去亲,亲得谢瑜险些喘不过气,眼底都出了泪花才放过他。
“以后不许说配不配这些惹我生气的话,不然就这样罚你,下次加长半炷香。”晏暄明威胁道,“现在还配不配?”
谢瑜吓得捂住嘴:“……阿瑜配了。”
晏暄明这才满意:“就这样,记住了。”
谢瑜乖乖点头。
他心底还是觉得欠公子良多,不是公子撕了一纸卖身契就能抹消的,人当知恩图报。
晏暄明心想,还不够,阿瑜对他还是感恩大于感情,太生分了。
马车一路北上,晏暄明与谢瑜途中在不少客栈休息,晏暄明都心机地只要了一间房。谢瑜心道公子为他赎身已花了大价钱,如今节省些也是应该的。
就是……一间房的话,谢瑜太容易被晏暄明得手。
二人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关系,公子买他自然不是买个小厮,负责纾解欲.望是分内之事。谢瑜这么想着,加上他也不是很抗拒晏暄明的触碰,就……就配合了。
一路下来,谢瑜都不好意思再跟晏暄明客套,毕竟身体都他妈熟成什么样了。
他若客套一次,夜间晏暄明便在榻上多来一回,逼得他只能软声求饶。撒娇的次数多了,想生分也难。
“公子……”酒楼内小二呈热腾腾的饭菜上桌,谢瑜下意识又要让晏暄明先吃,就被晏暄明乜了一眼。
“第一,吃饭不用等我,咱们一道儿动筷便是。”
“第二,不许叫公子。”
谢瑜想了想,增了一个字:“晏公子?”
晏暄明成功气笑。
当晚就把人做到求饶:“知道该叫什么?”
谢瑜方才被欺负狠了,背过身,拿被子蒙头赌气:“阿瑜不知。”
晏暄明挑眉,有小性子了,可以,对他没那般客气了。
是个好开端。
晏暄明耐心道:“叫我的名字。”
谢瑜从被子里钻出头,转过头迟疑道:“……晏暄明?”
晏暄明不依不饶:“去掉姓。”
谢瑜摇头嘟囔:“那也太亲了……”
“还有比我们更亲近的关系?”晏暄明立刻又覆上来,“原来阿瑜对我还如此生疏,真叫人伤心,看来还得再熟悉熟悉。”
谢瑜吓得忙道:“不生疏的!暄……暄明。”
晏暄明微微一笑,俯身亲他额头:“阿瑜真听话。”
然后就躺了回去,阖眼睡觉,没再欺负他。
谢瑜愣了愣,安静半晌。
晏暄明感觉唇上被什么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他醒来,看见谢瑜脸微红,竭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那耳朵却红得很,透露少年此刻内心的害羞与紧张。
“你该亲这儿的,暄明。”谢瑜轻声道,“你往常都是亲我这儿的。”
晏暄明将眼中惊喜藏起,化为戏谑笑意:“哟?”
一个音节足以让谢瑜从脖子红到耳根,猛地又把被子蒙过头:“刚才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晚了。”晏暄明把被子掀开,盯着人红彤彤的脸,笑道,“学着点,这才叫吻。”
随即深深覆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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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暄明着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一点一点暖化着他。谢瑜长这么大,莫说这座城,便是连清风楼都没出过几回。晏暄明带着他,游船领略江南风光,纵马欣赏草原明月,牵着骆驼见识大漠落日,最终抵达北地白雪茫茫之处。
此地有座山庄,唤明月山庄,乃江湖一大势力。
晏暄明是这明月山庄的庄主。
难怪这么有钱。
晏暄明见他打量惊叹的模样,折扇一开,潇洒道:“不用羡慕,做了我的庄主夫人,这些都是你的嫁妆。”
谢瑜一顿:“你娶我,不应该是聘礼吗?”
对于要成为庄主夫人这件事,倒是接受得很坦然。
“我早就把你当家人,你要出嫁,嫁妆自然是我出。只是正巧,你嫁的也是我,只能劳烦夫人日后替我打理山庄,这库房的金钥匙可就交给你了。”晏暄明道。
偌大的家业,晏暄明说给就给,无半分留恋。
谢瑜问:“早就?”
他们也才相识同行数月,虽然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可说早就当家人……不觉得太奇怪了么?
谢瑜一直不解,他究竟何德何能,会遇上这样待他好的人。
晏暄明说:“是啊,早就。我对阿瑜,一见如故。”
晏暄明想,大约是前世有缘。
他一掷千金赎出谢瑜,从不觉得有恩于人,对方欠了他。相反,晏暄明常常觉得,是自己欠了阿瑜良多,多得需要用一生来偿还,上天才会安排他那日心血来潮,第一次踏入烟花之地,去寻他的良人。
哪怕清风楼一遇,隔帘看去,确为初识。
哪知七十年守候,隔着阴阳,竟也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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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那夜,谢瑜红着耳第一次改口唤道:“夫君。”
晏暄明眼里的欢喜之意怎么也藏不住:“为夫等这一声,早已迫不及待了。”
这一声夫君,谢瑜唤了一生。
他们从未许过白头之约,却也平平安安地相守至白头了。
霜华满鬓,垂垂老矣之际,晏暄明因着习武,身体还很健朗。谢瑜身子不太好,每日就被晏暄明扶着出去散步。
弥留之际,谢瑜知道自己真的不太行了,用最后的力气握着晏暄明的手不肯放。
晏暄明守在床边,吻他不再光滑的手背,轻声道:“阿瑜,来生我会继续爱你。”
谢瑜望着他,浅浅笑了下:“好啊,那我等你。”
那手便松开了。
为何不笑呢?他这一生,是过得很开心的,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他以为,似他这般风月出身的人,容艳如花,命薄如雪,这辈子不会有良人相伴。
却原来,真的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人以爱相护,带他赏了一生的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