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我会刨根问底的老顽童松了一口气,“你大师兄在自然堂。整整三日都没有出来过了。”
要补上这句话,是出自老顽童真心的佩服。他还是凡人的时候,寻仙问道也很专注但都不如金蝉子。更不要说金蝉子还是得了正果的。
想到那个菜地一样的地方,还有那条有几分姿色小巴蛇,我就觉得难受。
出了落枫林的门,我直直奔向自然堂了。
叩了叩门,传来了师兄一声请进,我才踏入虚空。
师兄正同小巴蛇谈论佛理,不同于上一次我来时候的窘迫,小巴蛇这时候已然化成了人形。
奷婳在脑袋旁扎了两个小啾啾,眉目愁苦,还没从经书中走出来,歪着脑袋指着书上的一处,闷闷道:“即使您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还是不大懂。”
二人并坐着,各自读着各自的书,看着这样的场景,想到了我,和在灵山土地上陪着我读书的师兄。
师兄抬眸,见来人是我,有些惊讶。没有得到回复的奷婳也抬起头来。
“观音娘娘。”奷婳盈盈一拜。
“师兄还是要下界?”来的路上本想了好几种开头,到了地方,看着师兄有些冷漠的态度,冒出嘴里来的终究只能是这个。我坐在师兄的对首处,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一点点劳累或者是不耐烦。
“自然是。”师兄眼里淡然一片。
“这事到头来终究是天庭的功劳,我们西方极乐实在不必冒这个险。”我寻了许多噱头,终于寻了个说服力的。
“极乐同天庭交好,与凡界一样存于天地之间。凡界当今的模样,师妹不清楚么?当年西方灵脉尽毁,生灵涂炭,愣是比东方落后了几万年。如今西方日益兴旺,九州之大,师妹怎么忍心看着芸芸众生,再受其苦?”
师兄心存天下,我打小便知,他这样的回答,早有预料。
“莫非外界说的都是真的,下届一事并非是预定任命的,而是你亲自申请的?”
“这事情我曾经确实和玉帝提过,不过玉帝并没有同意,这事情是玉帝定。”
“可你这次不是去历劫。到时候若是缺胳膊少腿的,聋了瞎了,那可真是长不回来了。”
——
我记得师兄第一次去历劫是在我三万岁的时候。
那一天天还没亮呢,师兄就把我叫醒了,我以为师兄是叫我去上学的,哭闹着就说不去不去。
师兄无奈地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认真道:“师兄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大概要四五天的时间。这几日你不必早起读书,但还是要读的,你的功课我还会检查,可莫要懈怠了。”
一听不是叫我去读书的,我可开心了,迷迷糊糊的,点了头就睡着了。
后来四五天的时间过去了,师兄还没有回来,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师兄回来了,不过是被四五个弟子抬回来了,我站在山门口看着师兄奄奄一息的躺在担架上,吓得哇哇大哭。
因为最可怕的是,师兄的左袖管空荡荡的。血水将白袖染了一层又一层,又黏又稠的血在衣服上结了块,皱巴巴的。
文殊普贤抱着我,和我说师兄是去历劫了,很快就会长出来。我看着新换了衣服的师兄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着他那空荡荡的袖口,就觉得十分难过。
三个月后,师兄的左手臂又重新长出来了。但我看着他那不大灵光的手,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那后来师兄经常就去历劫,他修的是佛道,要经历无量劫,师父曾经希望他修罗汉道的。但师兄执意不肯。
于是他常常回来的时候,不是眼睛瞎了,就是耳朵聋了,令人看了,好不心痛。
无量劫是什么?
并非转世轮回受七情六欲之苦这么简单。修道之人说要斩三尸才可以成圣。修佛之人,必得过无量劫。
无量劫中,你若要斩去尘缘,就要七入轮回,尝众生百苦。假如你要练本真,就要面对自己的弱点。倘若最怕的是孤寂,变作一块石头遗落于雪山之巅,变作一株仙人掌独立于沙漠之中,亦或者是将你放在权利之巅,受高处不胜寒之孤寂。
无量劫,计数不尽的时节,天地从生成至毁灭的一劫。众生百态,皆要体会。
不过师兄下界去取经,不同于无量劫。但凡过了一劫,受过的伤终会痊愈,也算是无量劫的奖励。可是他将来便相当于贬下凡间,假如聋了瞎了,那便是真的了。
“师妹说的这些在大爱面前,皆不值一提。普度众生,诵经礼佛,能让我等拜托七情六欲之苦,何不能让芸芸众生如此呢。”师兄说。
“你怎知晓,礼佛诵经一定可以摆脱七情六欲之苦。”
幻境的风真是污浊,不然我眼里怎么潮湿一片。
师兄哑然:“师妹,你……”
眼里氤氲,师兄的轮廓模糊起来,我忍着不眨眼睛,不想在师兄面前落泪,但眼泪还是珠珠滚下,“师兄真真是个呆子,师兄怎知晓,礼佛诵经可以普度众生,没有例外呢?”
“心有念想,必不蒙灰。若有例外,定是天机。”
师兄说这话,依然官方,像极了经书上该出现的高深话。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打落在我的手上,竟然这般烫。
眼里潮湿不退,我看不清师兄的表情,但他此话,我如何不懂?
这是再告诉我,阿音,这是你的劫数。或许就是你的执念,并非和我有关系。
外界除了师父,便是悟空见过我哭,师兄也是没有见过,见我哭得越发不可收拾,师兄慌忙拿起手帕给我拭泪。
方帕是白的,隐约瞧见中间绣有一条盘踞着的青蛇,必然是那奷婳的。想及此处,我眼里逐渐清晰,狠心起身,“师兄安心度过这些日子。阿音告辞。”
***
看着那抹背影跨出幻境,金蝉子叹了一声。
“观音娘娘明明欢喜大士,大士看不出来吗?”奷婳一直不敢开口,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妖怪,并不是很清楚这些人或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一席话下来大概也听懂了七八分。金蝉子要下界去了,观音娘娘却并不乐意。因为太危险了。可是金蝉子一心向佛,却不肯松口。
似乎还有些什么,可是奷婳说不出来。
和大神聊天,真的是费脑袋。
有些烦躁的金蝉子从桌前翻来本佛经,随便看了看,道:“还有七情六欲,却可位列仙班。乃是天命,她命定之人非我。”
“这是天机?”
金蝉子不语。
“那大士如何得知?”
金蝉子嘴角扯过一丝笑,“若我不知,那该多好。”
奷婳盯着面前的人,一对紫色的眼睛又眨巴了几下。金蝉子大士在她心中的地位,是越发的高了。
她看着观音娘娘离去的方向,觉得十分不解。
这些大神为什么就爱装深沉啊,凡事都不肯说清楚的臭毛病真是令人烦恼。那她还是聊聊,她所知道的罢,“大士的方帕真真好看,就是像女子用的。”
凤眼轻轻一扫,金蝉子嘴角竟也勾了勾:“你若喜欢,便给你瞧瞧。”
奷婳欢喜地接过,细细看着:“这有个字?”便瞧见了方帕一脚那月白色的针脚,“音?”
金蝉子的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应道:“是。也是蛇族中人眼尖,若不然也瞧不出来。”
“大士为何绣观音娘娘的音在此方帕上?此颜色同方帕相近,倒是不易瞧见。不知道的人以为绣的是青蛇,仔细一看,分明是荷叶。不知道是谁绣的,当真是太可爱了。”奷婳看着男子脸上划过一抹无奈的笑,便知道自己是不该问了……欸,这些大神啊。
“可大士不像是会刺绣的人。”
奷婳小心地看了眼金蝉子,确定他没有生气的意思,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不是大士的刺绣罢?大士也是一早知晓的,那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大士您……”
额头一疼,手上一空,金蝉子收好了帕子,又弹了一指在奷婳的额头上,“灵蛇一族真是有慧根的。这般悟性,还不同我好好习字,学道。你是想做一辈子的书童?”
奷婳忙拿经书念了起来。大士的话还在耳边,奷婳一个机灵,刹间就通了一窍,她偷偷瞄了一眼金蝉子,假做镇定继续念经。
忽然她听见金蝉子也叹了一声。
欸——
奷婳抬头看,金蝉子大士却在目不转睛地念经。
可是刚刚那声悲凉的叹息是谁的呢?这儿没旁人了啊。
小巴蛇被那声微不可觉得叹息给勾了去,那么痛苦那么无奈的一声……金蝉子大士,也是很痛苦的吧……
奷婳自觉不好,封了刚刚那窍,又一心一意读书。
旁边的小人自觉地封了七窍,金蝉子有些无奈。今日这一席话,倒是让他自己也不太听的下去。
在无量劫的幻境中,那人在他心中种了一个心魔。
后来,就在他即将得道成佛的时候,他被心魔狠狠地拍下了巅峰。
师父依旧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告诉了关于他和心魔的某些。他不相信。
再后来,他尝试了数百次重新斩去心魔,他就知道,他只能换个办法去成佛了。
朗朗诵经声,像是催眠了葡萄架上一只小虫,哦,这就是佛道吗?真的是很陶醉啊。
身为一只虫子,它觉得太幸福了,居然有两个人都愿意诵经给它听。
想到日后可以很快修成正果,小虫翻了个身,嘿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