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分子构成星体，无数星体组成星系，无尽星系汇聚成星系团，无尽星系团构成总星系，而总星系之外，仍然有着未知的世界。

这里是人类尚未踏足的蛮荒之地。

它黑暗、冰冷、充满恶意，有着无以计数的陷阱和危机。人类被科技所拓展的眼界只能观测到它数千万乃至数亿年前的落后姿态，他们仰起头，赞叹并向往它亿万年前的璀璨模样的时候，并不知道它的真相。

宇宙空间同样也有繁荣和荒凉之分，在这片萧条的空间之中，半径数百万光年的区域里，只有寥寥十数颗颇显老态的恒星在静谧燃烧着，与世无争，亦与世隔绝。

突然，某种宏大而漠然的波动扩散了开来，那来自时空本源的扰动仅仅是存在就让恒星们噤声不语，颤栗俯。

而一颗漆黑的天体骤然出现在了这片区域的中心。不，与其说是天体，倒不如说是一粒星屑，和身周的庞然大物们比起来，半径仅有近百公里的天体简直连微尘都不如。

只是，这粒微尘却让移星者（p1anetmover）纾尊降贵，亲自将它送到了这片荒芜的区域之中。

“谢啦，索托斯酱~★”

漆黑而坚实的碳分子物质包裹住这颗微尘，血管状的脉络遍布整个球体，其中奔流的液体散着耀眼红芒，透过外壳隐隐若现。这让这颗劣化了无数倍的生体戴森球看上去就好像一块尚未冷却完全的星核一样，无意义地浪费着热量和物质。

可事实上，这粒可怜的，微小的，能源匮乏的微尘——是地球。

至少曾经是地球。

【您不觉得恶心吗？奈亚拉托提普大人。】

“什么恶心啊，小偷先生？"

银的少女开心地哼着歌，在空无一物的戴森球表面席地而坐，她的嘴唇微妙地弯成猫嘴的形状，蜷起拳头撒娇一样的轻轻敲打着身下坚硬的地面,像是恋人间亲昵的小动作。

【……也罢，我的思维还没转变过来而已，没什么。】

左墨辉冷笑了两声，沉寂下去。

“就是说啊，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少女心情不错地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在戴森球上随意地漫步起来。

漆黑的天体表面，无数河流般的红芒有节奏的缓慢明灭着，给人以这颗天体正在呼吸的错觉。俏丽的少女赤足行走于死寂的大地之上，感受着足底传来的坚实温暖，她向着没有大气遮掩的黑暗天空伸出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小偷先生，你知道吗？其实你已经可以击败一些弱小的神明了——当然，是被限制之前的你。”

【我知道，大衮和许德拉那样的神已经无法阻挡我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却是神明或者说——”少女的身形骤然消失，她在一瞬间穿透了层层组织和血肉，像是海洋中的暗流一样流畅自然地在天体中行进，出现在了这颗戴森球的核心之中。

一个从地核改造而来的大型核聚变反应堆里面。

“——你还不是神明吗？”

在器官搏动的巨大轰鸣声音为背景下，少女伸出白皙的手臂，温柔而爱怜地捧住了半个身子嵌在反应炉内壁上的少年的脸庞。

紧闭双眼的少年被迫抬起头，他病态苍白的肌肤上爬满了猩红光芒勾勒出的密麻脉络，血管中明灭不定的液体为他画上了狰狞骇人的纹身。少年睁开双眼，那双纯净漆黑如永夜深渊的眼眸仿佛真的是两个黑洞，会将所有的光和热吞噬殆尽，直到永远。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少女欣喜而敬佩地赞叹道，她满心欢喜地凝视着那双漠然的黑眸，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拂过它的表面。“多棒的话语啊，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喜爱人类，这些小东西的体内同时住着善与恶，神与魔。他们短暂且渺小的生命却能孕育出让神明都为之赞叹的思想，克苏鲁钟情于人类恐惧的灵魂，索托斯捕捉充满智慧的思维，而我，则享受人类的一切。”

“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贪婪，他们的自私，他们的黑暗，每一个人类都是一颗独一无二的怪味豆，你永远也不知道能够吃到什么口味的豆子。”

“而这一切归根究底，就是——混沌啊。”

少女露出了属于“奈亚拉托提普”的愉悦而轻快的笑容，祂弯下腰，满怀爱意地亲吻在那双炽热的嘴唇上。

“来吧，小偷先生，让我带你领略真正的世界——神的世界！”

奈亚拉托提普的眼眸化作了与少年无二的纯丨色漆黑，那语调甜蜜依旧，声音却由少女的声音少年的声音老者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怪物的声音以及无数无法辨认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场宏大奇诡的交响乐。

那一瞬间，左墨辉身上力量的桎梏被巧妙破解，戴森球的体积骤然膨胀了千万倍。而他，则看到了世界的终极。

为什么他不是神？或者说——什么才是神？

经由身体上的连接，奈亚拉托提普短暂的共享了祂的视角，属于神明的视界。

那是属于更高维度的意志的视角，它宏大，复杂，无以名状，观世界如掌纹，三维、四维、五维、六维或更高乃至人类所有已知的、推论的猜想的维度都不能描述它所在的位置——那是货真价实，无可名状，毋庸置疑的神明之眼。

那一瞬间左墨辉庞大而臃肿的灵魂被出接受能力之外的信息轻易碾碎，像是碾碎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六十亿个完整的人格被少年作为缓冲那些信息的处理器，可尽管如此，在一个普朗克时间都不到的刹那里，被约束沉睡着的人格们便已支离破碎，连自我的痕迹都无法追溯。

更糟糕的是，“左墨辉”似乎也要消失了。

作为这具躯壳中从始至终都在占据主导地位的，最坚强最庞大的人格，少年却也无法承受这种高出无数个维度的信息。

星球的表面凸显出无数张痛苦的面孔，表情狰狞的仿佛在忍受世间最残忍的刑罚，散着红芒的鲜血从那些面孔的鼻耳口眼中流淌而下，在星球表面汇聚成一条条血河。他们挣扎着，尖叫着，无数种音调无数声哀嚎最后缓缓汇聚成统一的声音，左墨辉的声音。

却又有些微的不同。

你能从里面分辨出属于每一个被黑光吞噬的人的声音特征，可细细听去则无从寻觅，仿佛那只是一个错觉。

奈亚拉托提普明快地微笑着，看着面前痛苦挣扎哀嚎的少年，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祂在“左墨辉”崩溃的那一刹那欣然拍手，情不自禁地大声赞叹起来，仿佛看到了让人为之拍案叫绝的传奇戏剧。

“好！好啊！我原本以为你一定会需要我的帮助，并不可避免地受到我的影响，最后成为‘奈亚拉托提普’的一个翻版，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决绝，这么残忍！我真是爱死你了，小偷先生！”

奈亚拉托提普大声笑着，呼喊着，疯癫地手舞足蹈，在核聚变的火光之中跳起了疯狂的踢踏舞。祂面前的少年逐渐衰弱下去，变得冰冷，无力，颓然垂。

左墨辉死去了。

星球中的血液不再流淌，巨大的血肉器官停止工作，由地幔重构而来的坚实碳硅分子骨架和聚变反应炉依旧忠实地工作着让这颗生体戴森球还能死而不僵地坚持一段时间。

在星球内部，奈亚拉托提普依旧围绕着左墨辉的尸体狂舞着，在所有器官停止工作的现在，死寂地让人心慌的星球里只有聚变反应的声音不断回响，像是献给逝者的挽歌。

突然，少年的躯体抽搐了一下。

他的头颅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努力地抬起来。

而星球的表面，那无数张狰狞可怖的人脸也随之微微颤动，然后一不可收拾。

无数亵渎的污秽的恶毒的言语从那些面容的嘴里爆出来，构成一曲混乱而邪恶的赞歌，那些脸庞狂热地呢喃着，在歌声里渐渐融化，眼球和眼球，眼球和耳鼻，耳鼻和耳鼻，耳鼻和嘴巴，嘴巴和嘴巴，嘴巴和舌头，它们混乱而无序地交织在一起，融合，增殖，变得污秽而可怖。舌头上长出眼珠，眼珠上裂开唇舌，耳朵里探出舌头，鼻腔中长出耳朵，曾经的人面如今无一能够辨认，通通化在了这锅泥沼般的浓汤中。

而“左墨辉”终于抬起了头，他的五官开始融化起来，沿着脸庞缓缓滴落在衣襟上。

[吾人之名——]

寻常生物闻之即亡的亵渎语句从“左墨辉”的口中流畅地吐出，伴随着奈亚拉托提普的狂笑，这颗漆黑的星球剧烈颤动起来，然后轰然炸裂。

疯狂而扭曲的波动扩散而出，引爆了几颗苟延残喘的白矮星。一只渺小的生物从星球的核心中飞了出来，它先是将核聚变反应炉中的残余物吞噬一空，然后向周围的碎块伸出了自己的触手。

那生物用与其大小比较起来难以想象的急追上了身边最近的一块碎块，并迅与之融为一体。那块碎块沉寂一瞬，然后狂躁地活动起来，它变成了沸腾着的漆黑原生质团块，不定型的表面上不断有触手和伪足生长而出，又被自己吞噬。它张牙舞爪地捕获周围所有的星体碎块，剧烈地改变着自己的形状。

各种各样的肢体从团块表面浮现，触手，节肢，人类的臂膀，覆盖着鳞甲的利爪，它像是冷却了一样渐渐凝固下来，拉长成一个变形虫样子的东西，追逐着自己的末端在太空中转起了圈子。

它的形象缓慢而确实地固定了下来，它的尾巴修长而漆黑，覆盖着层叠的鳞片。每一片有着黑曜石质感的鳞片上都可以看到一张扭曲而又狰狞的人面图案，各不相同。

它的上半身近似于人类，背后展开一双残破的蝙蝠膜翅，脊背上也生长着无数漆黑的藤蔓状触手，它们纠结缠绕在一起，像是一件丑恶的斗篷。

它的身躯正面由无数不规则的黑色金属矿石拼凑成了一件铠甲，金属铠甲的沟壑之中放射出熔岩般的红芒，那些红芒隐约构成了一个古怪而扭曲的非欧几何图案。

它的胸口有着一张金属制的昆虫口器，像是螳螂或者蝗虫的嘴。随着铠甲逐渐向面庞蔓延，金属也逐渐平滑起来，再无一丝裂痕。

它仿佛由黑色钢铁构成的，与人类相似的头颅上只有两只笼罩在黑色半透明甲壳下的硕大纯黑眼珠，一道严丝合缝的锯齿状裂痕勉强充当了嘴巴，那道裂痕有着微妙的上扬弧度，像是一个讥诮的微笑。它的丝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实际上那是无数纤细的黑色触须。

它有着四只手臂，都覆盖着金属甲壳。一对人类所没有的手臂和原本的双手共用同样的肩胛骨，平行出现在原本的手臂之后。每只手掌都有着四根手指，每根手指都像是两根尖锐的指爪并列贴合起来的一样。

它的躯干两侧蜷缩着数条节肢，酷似蜘蛛或蝎子的节肢表面光滑，末端锐利如长矛。它们安静的蜷缩着，好像自己是甲壳的一部分，而非邪神的附肢一样。

新生的邪神张口咬住自己的尾巴，下意识地将身体扭曲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俄而，它漆黑的眼眸中仿佛亮起了冰冷理智的光芒，他松开了被三层钢铁獠牙咬住的蛇尾，立直身躯横向伸平四臂如身子受难，无声狂笑。

“左墨辉”重生了。

[——huoomizu]

这个由绝大部分的“左墨辉”和六十亿人格的碎片组合起来，在从奈亚拉托提普那里得到的信息推动下成型的怪物露出恶毒而狰狞的笑容，它的身躯瞬间庞大了千万倍，在宇宙中游弋着，张开无舌之口吞掉了看到的所有星球。

无论是垂垂老矣的红巨星，还是濒临死亡的白矮星，乃至黑矮星这种残羹冷炙它都无一遗漏的吞下肚中，似乎只是为了“吞噬”而“吞噬”。

“我也很为你高兴，huoomizu。”

银的少女站在新生邪神的眼球上，用复合了无数音调的声音愉悦地提醒道。

“但你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战斗的，去吧，回到地球，那是属于你的战场。”

邪神对祂的话充耳不闻，兀自吞吃着寥寥无几的天体。

只是它的一根丝上凸显出了一个小小的鼓包，那鼓包迅隆起，化作身穿黑衣的少年。

“啊~我当然记得。”少年眯起纯黑的眼眸，愉快地笑道：“走吧，我们回地球。你会陪着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的朋友。”

奈亚拉托提普嬉笑着，挽住了少年的手臂。

下一刻，邪神的身旁再无一物，只留下饥饿的怪物飞向黑暗中最近的一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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