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潮城下起一场大雨,泥土滋润的气息弥漫开来,随着气温骤降,所有人都不自觉裹紧衣服,喃喃自语道:“都还未入秋就开始冷了,看来今年的冬天会很冷。”
当年神武帝起兵,兵不血刃的入住大潮城,满城的百姓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头顶就换了天,除了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宇换了主子,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就连朝堂上那些分列两旁的文武群臣也都是旧时模样,唯独少了一位权柄最重的臣子,因为对方此刻正坐在那张龙椅上,这就是赵曦得天下的手腕。钦天监那座最高的楼宇上,监正宋青城眼神迷离,这场笼罩整座大潮城的雨幕中夹杂着难以言状的悲情与不甘。在他身后一位身着黄袍的英武男子走上台阶,眉目之间席卷帝王气息,见到来人,宋青城躬身拜道:“参见陛下。”
赵曦随手平身,抚在楼宇的雕栏上,与之不同的是,这场雨在他眼中满是蓬勃生机,正如刚刚诞生的奉阳王朝,越发强壮。“张家先祖最后一次显圣,如若还寻不到继承之人,大顺仅存的气运也该就此耗尽,尽数归于我奉阳所有。”
宋青城低声说道。谁都清楚,大顺的国祚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经断了,全仰仗着张家先祖逆天屠龙,生生给接续下来,可逆天之事自有天收,张家先祖身死道消,大顺王朝越发颓势,找了六百年的圣人传承,然而张家后辈无一成材。这才给赵曦轻而易举的夺了皇权,该换了门庭,就连接壤最近的金隅国也得思索下这块嘴边的肥肉究竟好不好下嘴,其中的思量大抵也有大顺寅吃卯粮的意思,虽然延续了气运,却也坏了一国之地的大风水。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没个三五百年休养生息,恢复不来元气,所以谁也不愿来趟这淌浑水。可即便如此,命悬一线的大顺终究像一根鱼刺卡在奉阳王朝的哽嗓咽喉,圣人传承好比包子铺里的蒸笼一屉顶一屉。张家先祖的气息一日不散,奉阳便始终活在大顺王朝阴影之下,不得正统。“腐朽之木就该自愿化作后世养分,便是圣人又如何,在朕面前也得俯首贴耳。”
赵曦怒斥苍穹,威武豪气直冲云霄,顿时搅散漫天浓云,端的是帝王霸道,无愧神武之名。大顺灭,奉阳生,只等张家先祖最后的气运消散,奉阳便可凝聚新的气运,滋养圣人护国,可若是这最后一次显圣寻到传承,大顺王朝吊着的那口气必将成为整个奉阳的危机,看了六百年的缝缝补补,忍受许久的贪欲,好多人巴不得等着狗咬狗坐收渔利。神武帝无惧圣人传承,自信天命所归,可其他人不愿将这太平盛世与那早已亡国的大顺放在一个天平上对赌。尽管六百年间张家先祖显圣数次都无所获,却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数年前的那次显圣险些就要成功,靠着后宫那位当机立断及时扼制,所以即便是最后一次,他们仍不希望有意外发生。好在圣人显圣仅是残存在天地的气息,全无意识,否则若是让张家先祖知晓那最近数次传承皆是因为一个不孝子孙四处逃窜而失败,只怕圣人也会气的吹鼻子瞪眼。......行程不紧不慢,只是队伍的气氛越发肃穆,就连那些不知情的仆从们也能隐约察觉到些什么。一觉醒来,梦里又是已故的老爹在对自己谆谆教诲,张瑾揉搓着惺忪睡眼,再有半日的路程就出了汴安地界,也就是说他的好日子到头了。车队仍旧行进的极慢,钟海跟在马车最后一言不发,似是仍因为心头郁闷以及对张瑾的不满而失神着。在中间的马车里同样安静,张大生几次回头看向马车,眼中有说不清的神色,直到行进至汴安边界,他才终于停下,此刻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另一条则是幽僻山路。沿着官道走,虽说会多出一旬路程,却胜在安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奉阳建朝十数年来还不曾听闻那处贼人敢在官道上拦路行凶,即便是上次也是在下了官道后才遭遇的歹人。另一条山路直通四九城,仅需十日光景便可抵达,四九城是离开淮水道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过往商队停留补给之处,过了四九城,后面的路就要宽敞许多,四通八达,不好捉摸。只是这十日的山路只怕不会好走,有了上一次被劫镖,这次几人心知肚明,汴安城中的那位世子可是不太愿意这两枚假子琉璃就这么安稳送到北定去。车队停下,张大生等待着张瑾的指示,就见到马车帘布掀起一角,从中探出一把折扇点了点左侧的官道,张大生眼睛眯缝,会心一笑,拨马走在最前。整个奉阳半数的税收到来自南方水乡,北境贫瘠,南与金隅国接壤,同时又要抵御北方暗域,故而长久以来皆是以南养北,南方重民生,北地操刀戈,仿佛那条松鹭江就将奉阳分作两地光景。可供十匹马并驾齐驱的官路彰显着淮水道的财力,来往行人马队川流不息,赶早集的农户,负笈远游的学子,以及走马的商队,使得柳下园的队伍在其中并不起眼。在百米开外处,几道衣着华贵的身影缓缓起身,迎着车队走来,张大生看着为首那人,约莫五十岁年纪,口鼻歪斜,样貌平平,却自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实在让人难以将其归入普通行人的范畴之中。张大生不为所动的继续前行,就在那行人穿过车队与马车错身而过的当口,赶车的车夫只觉身侧无端搅起一股劲风,吹得他脖后冷飕飕的,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任谁都无法察觉走过的那一行人中,悄无声息的少了一个。“轰隆。”
马车中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声,难以言状的爆破力将整架马车撕扯开来,木屑横飞,得亏车夫的那一个哆嗦,让脑袋沉了些许,一根尖锐的木条几乎擦着头皮飞过,捡回一条小命,却也被余波震得飞了出去,马儿受惊奔起四蹄,怪叫着四乱冲撞。而那行衣着华贵的几人皆是眉头微皱,只等回过头时,脸上的不解瞬间变作惊骇,先前消失的那人此刻正浑身是血的倒在马车的断壁残垣之中,不知死活,残缺的马车中空空如也。突来的变故使得官道上的众人惊乱躲逃,最前方的张大生此刻回过头来,神采比起那几人更加错愕,张瑾与王澈竟然没了踪迹,等他拨马回援时才猛然发现,不仅是这两人,就连钟海与庆丰言也早都消失在车队的最后方。为首那位气质不凡的男子反手一掌击毙了受惊的马儿,一把抓来惊魂未定的车夫,冷声问道:“车中的人呢?”
亲眼得见对方抬手间,一匹高头大马便四分五裂炸成肉泥,那马夫岂敢犹豫连忙说道:“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四供奉你看这里。”
另一人拾起马车残骸中的一根木屑,并非马车的构造,做工精细,又有细丝相连,尽管被方才的爆炸威力毁去了本来样貌,可那位被称作四供奉的中年男子仍是一眼认出了此物来历。“木甲伶人。”
......幽邃山路中,张瑾闲庭信步的走着,身后背着半人高漆黑铁箱的王澈却是止不住嘴的嘟囔道:“当家的,有马车不坐,为何非要步行走着崎岖的山路。”
而在其身后,钟海神色冗杂的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总觉得看了好些年,可就在今天仍然没能看穿那副年轻皮囊下究竟藏着的是怎样一个人。昨夜对方悄悄将藏有字条的碗筷递到他手中,以钟海的老练,不动声色的寻到一处僻静角落将纸条上的内容一目视之,顿时心潮奔涌,悄然将目光扫向队伍中的张大生,随即又看向始终如潭水死气沉沉的庆丰言,那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此刻终究还是憋不住心头思量走上前去,而那少年仿佛猜到他的心思一般,未等他开口就已经停下脚步,钟海抱拳躬身道:“当家的,你如何知道张大生是靖安世子安插在我们之中的眼线。”
张瑾缓缓伸出两根手指,不紧不慢的说道:“两个字,猜的,上一次镖被劫,他在,这一次他又是最先开口的,他的生平我看过,平平淡淡,太过普通,每个入我柳下园的人都恨不得把一身功夫显露在我眼中搏个好价钱,他同样不例外,身手虽然差劲,可轻功身法文伯给出的评价是还算不错,文伯口中的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
“有什么不对吗?”
王澈不解的问道。“的确不对。”
钟海恍然笑道,“有这么好的轻功,生平怎么可能平平淡淡,毕竟这世道容不下你默默无闻,若真的是有心隐居的超脱之人,也不会来这柳下园。”
只不过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就是仅凭这一点就料定对方有问题,是否太过轻巧,可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脑子里走了一圈,钟海自己就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虽说我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当家的,可一个在我园中待了两年的人,见过的次数寥寥无几,偏偏就最近几日突然冒在我眼前,信其有不信其无。”
张瑾微微一笑。“当家的不怕我也是靖安王府插进来的眼线?”
钟海皱着眉头问道,仅凭些许猜测就能做到如此果决,对方细腻的心思令他心生凉意,自认还算是个精于心计之人,然而眼前的少年才多少年岁,只怕那日死在对方算计之中尚不自知。“你不会。”
张瑾自信满满的说道。还不等钟海问出为何二字时,只听到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山路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身影,身着一件华贵的大青袍子,正看着他们阴冷发笑。此人生的精瘦,双眼凹陷,皮肤惨白如雪,一双手掌好似枯枝般消瘦,以至于他双掌拍合时,生怕一个用力就断掉了,只听那人幽幽的笑声在山路之中回荡。“十五岁接任家主,做的到八面玲珑,又怎能当做常人对待,那些头脑简单的蠢货却是自以为是,张老板,临行前我专门为你算上一卦,可惜不好,是大大的凶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