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不过百丈的无名孤山，搭上南方的好时节也能显露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磅礴生机来，只是山下的村落里几乎没有猎户愿意进山打猎，就连一些药农也都只在山脚下寻觅些廉价草药后便匆匆离开。可真要问为什么，谁也说不出缘由来，只有村里上了年岁的老辈子才依稀记得这是上一代流传下来的传闻，一直持续至今，似乎是那山中的山神老爷是个极其吝啬的主，只进不出，讲究雁过拔毛，兽走留皮，若是想从这山林中带些什么离去，那可要触大霉头，轻则走几日的霉运，重则恶报缠身，要给山神老爷派遣来的小鬼害去性命。有了这番传闻，无论是是山下人还是过路人，都难免心头一紧，尤其是来往的商队最忌讳这些，出门在外只想怎么能讨个吉利，从出行的日子一路算到时辰，恨不得把手中的黄历翻烂，从那字眼儿里抠出吉兆两个字来。哪怕绕路多费些功夫，也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实在迫不得已的商队或是药农，进山之前也得拜来一位道士开坛祭拜，给山神老爷供奉一笔过路钱，方才畅行无阻。故而此地有不少云游道士，多为头戴黄冠、五岳冠的年轻道士，难辨真伪，但只要家伙事齐全，能撑住场面，也没人会去细究出身来历。可现如今这场暴雨让不少道士皱起了眉头，这场雨一下，起码好些日子都不会有人进山了，只得摆开香案招呼着过路人算上一卦。在小镇口最显眼的地方一个老道百无聊赖的拨拉着签筒，嘴里碎碎念着些旁人听不懂的家乡话语，一个村镇就那么些人，谁会翻来覆去的算命，当然有那好事者专门砸场子，若是两家道士的结论相悖，那可就要给人掐着脖子当面对质。好在老道在此地数月还未遇见这等麻烦事，其实算命二字玄之又玄，能算和算的准不准那是两码事，当真以为天机如此好泄露，纵然是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修，一生所能算的真的，也是有次数限制，大多时候不过是个模棱两可的感应，猜对了就准，猜不对就不准。这老道就属于能算那一行当，但真正看清天机的，也就只是刚入道时有过一次，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也是从那之后，甭管师辈们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到他这里暗地里都是嗤之以鼻，而等他的岁数辈分上去之后，又懒得跟那些后背炫耀，毕竟天机真的不可泄露。闲的无事，拨拉签筒的手忽然莫名抽动了一下，里面的签子顺势落出一根来，老道哼唧一声，正要抬手时，看到一老一小两个道士缓缓走来，很新鲜的面孔，老道士未戴道冠，缠着一顶方巾，小道士则是只扎了发髻，眉清目秀，好生乖巧，像个女娃娃。道有九巾，老道只是扫了一眼，与自己并非同派，随即扶了扶头顶的星冠，上刻五斗星形，那是身分的象征。道多粥少的小镇可容不下这么多人来抢生意，头戴星冠的老道漠然的撑着下巴，手指扣在那枚反倒的签子上，也不急着翻转，他毕竟是真正窥过天机的人，哪怕窥探之事只能算细枝末节，但眼界和心境都不同了。老道看着那支签，没来由的窜出了一个念头来，这只签究竟算的是谁，虽说是自己无心摇出，可为何在看到那两人之后心中莫名升起一种违和感，让他不愿去掀开那只签。而那不识趣的二人偏就迎面走来，尤其是那小道士，满脸的新奇，似是那刚下山的道童，看什么都有趣。二人停在桌案前，带方巾的老道士结拱手礼，老道回礼问道：“二位道友从何处来，是那家道观的弟子。”

“我二人来自金隅国一处小道观，此次携幼徒远行，游经此地时，觉察一股污秽之气，故而想向道友打听一二。”

方巾道士开口说道。“我说衣着装束为何如此陌生，不似我奉阳道服，原来是来自金隅国的道友。”

老道故作高深的说道，随即抬手指向身后那座郁郁葱葱的孤山，继续道：“道友所说的污秽之气想必就来自那座山中，传闻曾经的山岳正神堕了邪念，沦为一方邪魔，虽说不算为非作歹，但是占山为王的意思还是有的。”

“真有此事？”

小道士立刻神情奕奕的追问道，稚嫩的脸上满是欣喜。被对方一双澄澈瞳孔直视，老道尴尬的笑着说道：“传闻而已，谁也不曾真的见过，不过山中多精怪倒是真的，没了山神坐镇，保不齐就有什么邪祟之物在山中作乱。”

头戴方巾的道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那座孤山，在雨幕的映衬下，忽远忽近，模糊不清。最善察言观色的老道自然琢磨出滋味来，忍不住多说几句道：“贫道也做过几场法事，无非是进山之人图个心安，说到底谁也没见过那山林里是不是真的藏着一尊邪魔，如若真能降妖除魔，那自然是功德无量。”

“道长你真厉害，那你喜欢吃竹笋吗？”

小道士突然没来由的说道，身子前倾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以至于手中的纸伞东倒西歪，把那点雨水尽数洒在老道士的桌案上。老道被这突然的一问蒙住了，随手将水渍拂去，故意碰倒签筒，将其中的签子洒落，赶忙起身收拾，却是悄无声息的将最开始的那枚签子错过。小道士好心帮衬着收拾，眼瞅着就要拿起那枚精心布置下的签子时，手腕却被师傅一把扯住，随即后者神色漠然的反问道：“害人之心不可有。”

见状，老道只好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天下道门派别万千，各派有个派的本事，我这枚暗签便是在此等候缘人，道友不妨看看，坏不了。”

论起巧舌如簧，老道绝对称得上拔尖，毕竟在此地待了这么久还未给人掀了桌子，踩了招牌，全仰仗着这张嘴，尤其是给那些老妇人说道时，只需一句，我算命向来是坏的不灵，好的灵，如此一来两头吃准。头戴方巾的道士眨巴了下眼睛，老道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向桌案，那枚签子早已正面朝上。“福祸相依，莫遇贵人，灵台生根，造化难寻。”

老道看的咂舌，那签筒里七十二根签的内容他早便了然于胸，各套说辞张口则来，只是这根签子却是从未见过，福祸相依倒还好说，不上不下，无非是个宽慰人心，只是这莫遇贵人，不曾相遇，如何知是贵人，既是贵人又何来的莫遇道理，根本就是前后矛盾，那后半句更是虚无缥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答。可就在他语塞之时，头戴方巾的道士却是沉默不语的转身离去，小道士赶忙追了上去，那二人就这般快步消失在雨幕中。回过神来的老道猛地嗤笑一声，一边摇头一边将那枚不知所云的竹签扔回签筒，想起对方先前那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不禁骂道：“什么玩意儿，也不过如此，得亏贫道我心明眼亮，嘿嘿，管他好签坏签，总之是由你那个小徒弟替我背下咯。”

看雨还是没有要听得意思，老道索性将摊子收了，就在装箱时还想再看一眼那枚古怪的签子时，可找遍了签筒却都没能找到那根签子，就仿佛从未有过，惊得老道赶忙将所有签子数过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枚。口中大呼怪事的老道猛地感到后背发凉，当年他所窥察的天机所指一处莲花，于是他摘了莲花，又取出莲子，缝制在一枚香囊中贴身携带，那莲花莲子虽无根却不死，常年灵气盎然，闻花香，便觉道法临身，不过二十年就混到一顶星冠，若非是道观规矩，需以众生结为信，方可继任道主，他也无需在此地与人算命结缘。就在这一刹那，前半生所有积攒下来的福盈仿佛都随风而去，老道连忙从贴身衣物中取出香囊，战战兢兢的打开，顿时面如土灰，如丧考妣，只见那香囊之中莲花莲子没了踪影，只剩下一撮污臭的飞灰。山脚下，撑伞的小道士手中握着一枚竹签，正皱着眉头攻克其上的内容，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从天而降的雨水仿佛透过纸伞，洒落下无数光华沁入他的体内，年轻道士只觉得山口的清风爽快无比，忍不住深吸一口，顿觉清香扑鼻。“师傅，这山里真有你说的污秽之气吗？可我闻着尽是香甜。”

头戴方巾的老道士不以为然的一笑，随后语重心长的说道：“乖徒儿，你可不要以为这世间的污秽之气就一定是恶臭难闻，有时候可是比花还要香，比蜜还要甜，否则如何能够隐藏于世间，又怎么做到蛊惑人心，只可惜老天爷给了你一具福至心灵的皮囊，却忘记再添一双明辨善恶的慧眼，你呀！日后有的要学。”

“嘿嘿，有师傅你不就行了，师傅，你说奉阳的山精鬼怪和金隅的是不是一个祖辈，听说当年妖族就是从大顺一路逃下来才免了被暗域灭族的惨事......我这一路走来，越是向北，便越觉得胸闷，是不是水土不服......师傅，暗域究竟有多大啊！有没有这么大......师傅你还是不喜欢吃竹笋吗？”

东一嘴西一嘴的小道士两手比划着，喋喋不休的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早已习以为常的老道士就只是嗯，啊的应付着，两人就这样话不投机，却是说再久也不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