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弘庆二十四年,凉王府。
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晚,大雪沉沉落了几天。
凉王曲淮大婚不久,主院的门窗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但到底贴的不甚牢固,忽而一阵冷风刮过,喜字轻飘飘坠到雪堆里,没一会儿就寻不见了。
锦沅独自一人被困在空旷的房间里,门上挂着铁锁,无处可逃。
身上华丽的宫装脏污褶皱,白细的手腕被人高高吊起绑在床头,挣扎间发髻尽数散乱,珠环零落一床。
锦沅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锦沅是渝南王锦川穹独女,锦家世代从军,军功垒起来怕是比金殿上的龙椅还高。
她的父王是曲朝唯一的异姓王,兼任辅国将军,常年镇守渝南边境,手握五万精兵。
更别提锦沅的亲小姨是当朝皇后,锦沅自十三岁起就长在皇后的骄云宫,被封为启韫郡主,和其他皇子公主一起长大。
也曾在朱雀大街打马而过,也曾在御前宫宴一笑倾城。
当年皇上刚刚为她和曲淮赐婚的时候,曲淮曾在京城最高的望江楼上向她当众表白,京城里不知道多少少女艳羡嫉妒。
却没想到今日跌落云端,被人这样践踏。
从前的所有恩爱,也不过是曲淮多年来精心筹谋的一盘棋罢了。
锦沅眼眶盈满了泪水,却不肯低头让泪水流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曲淮负手走进了内室,最终停在了床前。
他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的朝服,身形提拔贵气,此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锦沅,更显得锦沅狼狈不堪。
曲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锦沅却能敏锐地分辨出那掩藏在深处的快意:“阿沅,自己一个人待着怕不怕?”
锦沅没有说话。
曲淮其实根本不在意他回不回答,反正在他心里,锦沅已经是个死人了:“别急,你很快就能下去陪你爹娘了。”
锦沅死死地瞪着他,目眦欲裂,指甲掐进手心里,几乎要划出血痕:“果然是你,曲淮,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利用我,利用锦家!”
“没错。”曲淮并不否认,他伸出手去抚摸锦沅散乱的头发,一下一下,手法异常轻柔,“阿沅,要怪只能怪皇上眼里只有太子,要怪就怪你家握着兵权!正好,我需要这兵权。”
说着,他的手指顺势滑到锦沅的下颌上,虎口钳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端起了一早就放在床头的药碗,对着嘴强灌了下去。
那是一碗泛着腥味的牵机毒药。浓郁的味道呛的锦沅不断干呕,却怎么都挣脱不掉。
最后,她终于认命了,她不再拼命挣扎,泛青的手指无力垂下。
锦沅只觉得心口剧痛,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将身上朱红色的衣裳染地更红,她的意识在渐渐抽离,想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像一条腐烂的鱼。
眼见她终于消停了,曲淮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轻柔细致的抚摸着她的脖颈和眼睛,低声在叫她的名字:“阿沅,不怨本王,是你该死!”
随着这句话一同落下的,是锦沅云朵一样飘忽的意识,在身体中逐渐抽离,沉沉地陷入黑暗之中。
*
二月春风徐徐吹过,卷起新嫩的枝叶,拂开冷冽寒冬,迎来万物逢春。
一顶软轿从皇后的骄云宫行出,拐进狭长安静的甬路上,一时间只能听到轿夫脚底咯吱咯吱的踩压声。
轿子里温暖宽敞,倚着车壁的锦沅却睡得并不安稳,卷翘的羽睫不住颤抖,秀美的弯眉紧蹙。
锦沅单薄的身子缩在氅衣里,显得更加清瘦,她闭目低喃,又不知梦到了什么,声音倏地提高:“父王——!”
轿外随行的婢女芳苓听到了这声惊叫,连忙让轿夫停轿,敲了敲轿身,关切道:“小姐,您没事吧?”
深陷梦中的锦沅似乎听到了动静,闭目挣扎了许久,终于恍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最先入眼的一片青灰色的围帘,锦沅愣怔了好一会儿,久久无言。
轿外的芳苓听不到她回答,略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锦沅这才回过神来,稳了稳心神,试探问:“芳苓?”
芳苓松口气,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小姐,奴婢在呢。”
芳苓的声音年轻活泼。锦沅直起身子,迟疑着伸出一只手,将眼前的围帘掀开一角,正好能看见两侧漆红的瓦片和跪伏在两侧的宫人。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为熟悉,这不是在凉王府,是在皇宫!
自她和曲淮订婚之后,就搬回渝南王府住了,如今怎么会在宫中?而且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锦沅整个撩起帘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咱们……这是到哪了?”
芳苓老实答:“已经出了永巷,再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到坤舆殿了。”
坤舆殿?
锦沅呼吸一滞,手指发凉。
坤舆殿是皇上平日里召见朝臣的地方。锦沅虽是皇后亲眷,但毕竟是臣子之女,理应远离前朝。
而此生她唯一一次走进坤舆殿,就是皇上为她和曲淮赐婚的那一天。
锦沅细长的手指缓缓收紧,握住帘布,骨节泛青。半晌她收回手指,将被风吹的微凉的手背贴到了脸上。
是有温度的。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没有死,而且还重生了。
回到了她和曲淮订婚的那一天。
锦沅微凉的手背上移,盖住一双发酸的眼睛,轻声吩咐:“我知道了,继续走吧。”
轿身很快被抬起,锦沅透过车窗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头的红墙绿瓦,思绪很快飘回了前世。
弘庆二十一年,她父王领命平夷岭之乱,却在中途被人诬陷勾结敌军,背叛君上。一时间满朝讨伐,连一直对渝南王信任有加的皇上都隐隐有些动摇。
当时,只有四皇子曲淮站出来说话,殿前死谏,求皇上仔细调查。也正是如此,她父王才得以洗刷冤屈,渝南王府百年清誉也算是保住了。
事情水落石出之后,皇上就做主将锦沅赐给曲淮为正妃,二人很快大婚。当时的锦沅,对曲淮满怀感恩。
现在想来,这件事恐怕也是曲淮的算计。
之后,她和曲淮新婚不到三天,父母和兄长就启程要回渝南,正逢南边的燕奚族趁机犯乱、杀人夺粮,父王转道去平乱,却被设计围困,全家遇险。
锦沅听得此事之后,慌得六神无主,忙去求曲淮。
曲淮没让她失望,立时请命,亲自带兵增援。
然而,燕奚之乱虽然被平定了,她的父王却没能坚持到援兵赶到。曲淮最终只带回了她父母和兄长的遗体,锦家至此只剩了她一个人。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锦沅当场昏死过去。等她再醒来,京城已经变了天。
之前一直在湘北监军的太子曲游一回京就被皇上大骂了一通,并禁足宫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说,荣盛多年的太子是失了圣心。
没过多久,往日并不出众的曲淮却被封为凉王,绶定远将军,接管五万锦家军,从此乘风之上,成了皇上最宠爱的儿子。
锦家从云端跌落,而她的父母、兄长,还有她自己,她们整个陆家,都成了曲淮夺嫡路上的踏脚石。
锦沅阖上双目,那临死时的绝望仿佛钻进了骨头里,那毒酒划过喉咙的痛苦仿佛仍在灼烧着她的心脏。
锦沅浑身发冷,极致的恨意几乎把她整个人撕裂。
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如今尚未赐婚,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曲淮得偿所愿!
*
一行人很快到了坤舆殿,锦沅扶着芳苓的手下了轿,便有引路太监殷勤地凑上前来。
大殿明亮富丽,殿前守卫森严。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着这座熟悉的宫殿,锦沅心中还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皇上是在偏殿召见的她父王,除此之外,曲淮也在。锦沅在俯身行礼的间隙偷瞄他一眼。
英挺俊秀,笑容和煦。
和前世那个满怀算计的曲淮简直判若两人。锦沅半垂着眼眸,用尽全部力气才压下心中的恨意。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和前世一样,皇上没有绕弯子,在锦沅行礼时就叫她起身:“阿沅不必多礼。”皇上淡淡地打量着她,“朕知道你还未定亲,所以有意把你许给四皇子,你说如何?”
一旁坐着的渝南王显然早就知道了皇上的意思,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嘴角紧紧抿着,一言未发。
皇上说是有意,但实际上谁又敢拒绝圣上赐婚呢?
看着锦沅站在中央垂手不语,曲淮的面上飞速划过一丝欣怡。
他走下座位,跪下谢恩:“儿臣谢父皇赐……”然而还不等他额头触到地面,就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锦沅毫无预兆地跟着跪下去,直接打断了曲淮的话:“皇上,恕臣女不能从命!”
她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死寂,不止曲淮和皇上僵住了,连渝南王都惊到了,连忙出声低斥:“阿沅!不得无礼。”
皇上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渝南王,很快收敛了面上的震惊,他再度看向锦沅,缓缓问:“哦?为何?”
锦沅的手指轻轻抓着裙边,面不改色道:“回皇上,臣女心中早有心悦之人。”
听了这话,皇上已明显十分不悦,皱眉问:“心悦之人?说给朕听听,朕倒想知道是谁能比朕的皇子还优秀。”
锦沅仰起头,唇边绽开一个娇羞的笑,语气却一点不含糊:“是太子殿下。”
众人皆是哗然,锦沅像是怕人听不清似的,再度重复道:“臣女心悦太子殿下,所以,不愿意嫁给四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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