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楼后门三横巷的那个大树的后面,明瑜依靠着树干上,眉头紧锁,正认真的听着他的近身侍卫沈兵报告萧三抄家的情况。
沈兵随意蹲在地上,说完了正事,悄悄把眼睛往上挪了一挪。
目光就被黏住了。
他家的这位爷……穿着一身深灰色粗布的下人短袍,依旧埋汰不了身上的凌人贵气,唯独那张清俊柔白的脸……可真辣眼睛。
想当年……不,想前几天,他家爷还是一脸胡络子,硬气十足,铁铮铮的男子汉,让几千里之外的强敌威风丧胆。
哎,现在,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好好的皇族贵胄,沦落到给人看门子。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想办法,把云楼的地契拿到。”
沈兵的神智还没有收回来,还停留在“美人关”上。
明瑜一张石头一样的冷脸,抬起脚,毫不留情,踢在他的膝盖上:“听见我说话了吗?”
沈兵膝盖吃痛,迅速回神:“爷,属下听见了。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全心全意为爷服务!不过,爷,能不能重复说一遍?”
立刻换上一张特狗腿的恳求脸。
明瑜就知道他走神了,耐着性子:“我说,把云楼的地契拿回来。”
“去哪里拿?”沈兵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明瑜嗤笑了一声:“你说呢?”
沈兵感觉他家爷的眼睛上方的青筋都在跳动:“爷,东西都抹了,入了大理寺,怎么拿?偷吗?”
明瑜认真思考了一下,点头:“也成。”
沈兵脸立刻垮下来:“爷,偷是不对的。圣人言,偷,窃也,有损声誉。我们不能干损害声誉的事。”
明瑜再嗤笑了一声:“圣人言,从一而终,死而后已。爷突然想吃冻土里的番薯,不如你立刻去大西北种几百斤番薯再回来?”
“不!”沈兵挺身而起,一脸正义无比,“爷,属下很忙,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潜入大理寺,哪里有空去种番薯!就在刚才一瞬间,属下已经想好了一百零八种潜入大理寺的方法,请爷指导一下工作!”
大西北,那是什么地方!
冰冻,稀缺,荒芜人烟,连呼吸的空气都稀缺!
去了,等于流放!
傅桃花自问是这个丰乐坊最温柔最仁慈的东家。云楼里外的人,偶尔有些偷懒,偶尔有些脾气,她都只眼开只眼闭,能够过去就过去。八壹中文網
水至清则无鱼。
这个道理,她懂。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她作为东家的权威,是另外一回事。
傅桃花刚跨出后门,就看见新来的临时工在对面的大树下挨着,同什么人正在说话。傅桃花正好听见一个“偷”字,那个人正说着怎么偷东西。
非礼勿听,不法的除外。
傅桃花正要靠近,对方已经察觉了。
傅桃花索性不动,向着对方勾勾手指,让他们过来。
沈兵想要溜,可惜太迟了,只能迎上去:“姐早!”
傅桃花被这个“姐”字吓了一跳,努了努嘴,问临时工:“他是谁?”
沈兵看了一眼他的爷。
居然能够不动声色。
沈兵恬着脸:“姐好,我叫做——”
“表弟!”明瑜突然出口:“我的表弟!”
沈兵瞳孔瞪大:“!!?”
爷的胡说八道越来越炉火纯青,完全不脸红!
傅桃花上下打量着他家表弟:“你有表弟在帝都,还需要卖身葬父无家可归?”
“他……刚刚从乡下出来,今天才到。”明瑜说,“我老娘的嫡亲姐妹的儿子,被他老子惯坏了,离家出走。”
傅桃花困了,脑袋有些发胀,酸胀酸胀的,头疼。
这小子那么干净,哪里像刚才乡下出来。
傅桃花随口问一句:“他住哪里?”
明瑜想都不想:“没有地方住,想投靠我。”
沈兵立刻纠正他爷的口误:“不,我有地方住。”
明瑜特别斩钉截铁:“不,你,没有!”
沈兵收到命令,立刻立正:“是的,我绝对没有地方住。”
两双眼睛同时刷向傅东家。
日夜颠倒的生活,傅桃花总容易头疼,天亮后极需回去休息。
“叫阿迎帮他安排一下,让他住在你一个屋子。你的规矩,他也照样适合。”
谁叫她是个好人呢!
明瑜难得有一丝笑容:“谢谢桃花!”
沈兵默默留下感动的眼泪:“谢谢桃花姐!”
感动个鬼!
傅桃花走过了门槛,突然又转回来,问:“你这个表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明瑜呵呵呵笑:“可能吧,长得比较出色,同大街上的路人差不多。”
傅桃花摇摇头,不,她有过目不忘的本能,所以,她想起来了。
“他长得,很像你爹。”
沈兵立刻腿软,溜得就跪在青石板上面,声音都叫出了魂灵:“!!!不可能!”
多少条命都不够!!!
傅桃花吓了一跳:“干嘛跪下?”
明瑜睨了他一眼:“虚弱,几天都没吃饭了。”
“哦,扶他起来吧。”傅桃花还在纠结着,“他是你的娘的姐妹的儿子,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你爹?不应该啊,怎么说也应该像你娘啊?”
明瑜索性冒着被祖宗劈死的罪过:“因为我爹,和,我娘,有一些血缘关系。村子人少,免不了。”
沈兵索性晕倒在地。
傅桃花是懂非懂的,进去了。
沈兵抱着他家爷的大腿:“如果有天,皇……老爷知道了,会不会把我斩了?”
明瑜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看弱智的眼神:“到时爷一定给你风光大葬。”
沈兵仰问苍天:“爷,你就可怜可怜一下。我还没有建功立业报效祖国的养育之恩,我没有吃到最美味的佳肴和美酒,我还没有牵过老家对面篱笆的小芳姐姐的小手嫩白嫩白,我还没有……”
那边,云楼的后门“啪”的,毫不留情的,关上了。
留在沈兵一个人拍着门,呼天抢地的哀嚎:“爷,爷,爷!怎么不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啊。我是你的表弟!最亲爱的表哥!”
夜里,云楼张灯结彩,客似云来,丝竹管弦。婉转无限的琴声,从三楼的某一个阁子里的渗透出来。
傅桃花对着花镜,妆容正好浓淡相宜,髻边的红宝石步摇闪动着纯红色的光泽,笑意从娇艳欲滴的唇边漫漫溢出。她从贞娘的手上接过托盘,给了贞娘一个眼色,推开阁子的门,就踏进去。
素华清雅的阁子里面,一张琴,一座席。
牡丹的纤纤素手,正把新曲“惊梦”的最后一个音调,抚出来。余韵暗压,巧然轻放,源远流长,不绝于耳,从绮梦中惊醒。
座席上的梁辅,品味最后一个余袅,闭着眼睛,轻声拍手:“不错,这个曲,果然高深,幽静中暗藏着劲道。这个叫做什么?”
“惊梦。”傅桃花呵气如兰。
梁辅听见声音,张开双眼,撩衣从席上起来,客客气气的作揖:“原来是大先生,大先生请坐。”
“梁大人这是折煞桃花了,梁大人,快请坐。”傅桃花把酒菜一一设上。
梁辅客气了一番,才坐下来。
“惊梦,是新余胡同的张大瞎子谱出来的新曲,桃花是求了很久,他才肯教。梁大人,曲听过了,肚子也该饿了。来,尝试一下。我重金新请的名厨,最擅长就是本帮菜。说到本帮菜的食家,非梁大人莫属了。请。”
傅桃花素手拿着镶银的象牙筷子,递到梁辅的跟前。
梁辅年过五旬,清隽温文,长得就是一个读书人模样,更加是一个人精。
“本帮菜?应该是帮就能吃,不帮就不能吃吧?”
傅桃花笑得仿佛落到眼睛里的棉絮——痒痒的:“桃花哪里有这种文化?梁大人是想多了。桃花只不过是知道梁大人是个本帮菜的行家。”
“大先生有话就直说吧。”梁辅精明得不行,“大先生不说,那让我估一下,是昨夜的事情?”
对着精明的人,就要用最真诚老实的方法。
傅桃花把象牙筷子放下,坐在对席,直白的说:“不瞒梁大人说,我是早上听说的,可就愁死了。一夜之间,萧三爷就没了。梁大人是知道的,云楼的地,是萧三爷的。官家说一封,估计我这里,会受到牵连。梁大人看见么,今夜云楼客似云来,座无虚席,但我心慌,这不是查封的前兆吗?”
梁辅笑得温和友善。
他看了一眼席上的菜,拿起筷子,说:“颜色倒是很地道,闻起来也地道。不知道滋味如何?”
傅桃花明白,立刻殷勤的夹了一块水晶虾仁,放在梁辅的碟子上面。
梁辅吃得文雅:“不错,地道。”
傅桃花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梁辅把筷子放下,才回头说:“大先生,实话实说,现在里头的情况不好说。查封萧三的是凌王。凡是凌王查封的案子,基本上都与叛国有过,都是保密的。云楼的地,应该要等到查点过后才会处置。”
“凌王?”傅桃花听见这个名字,勾起了许多回忆。
她不自觉把右手覆盖在左手的手腕上,按住记忆中的痛楚。
后面梁辅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楚。
傅桃花不知不觉从位置上走下来,欠身弯腰鞠躬,行大礼:“梁大人,云楼一干姐妹,三十三口人,就在这里恳求梁大人,向上面美言几句,保住云楼。”
她不确定云楼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
上辈子,萧三爷活得比她都要长命。
如果云楼真的因为萧三爷查封了,那么就不会发生三年后的事情吗?
梁辅唬住了:“起来,起来,快起来,大先生,不必这样。”
傅桃花喜上眉梢:“梁大人是答应了?”
梁辅脸又奄奄沉下来,不说话。
傅桃花:“梁大人?”
梁辅捏着额角,仿佛有些微熏,听着牡丹的叮咚轻盈的琴声,闭上了双眼。
傅桃花心里苦笑,正欲退下。
梁辅突然半眯着一只眼睛:“大先生,你楼里一年前好像有位姑娘,唱昆曲的,那个声音,让人一听不忘。”
傅桃花心里一动,说:“是的。”
梁辅:“叫做月娘,是不是?”
傅桃花:“是的。”
梁辅:“现在去了哪里?”
傅桃花神色有些黯淡:“月娘已经赎身了,跟着礼部的樊大人。”
梁辅眼睛睁开:“不可能啊,礼部的樊大人,是樊之严吗?”
傅桃花点头:“好像是这个名字。”
“樊之严,不是正升为礼部侍郎,正要同他上司的千金,共谐连理。怎么还有妻房呢?”
傅桃花笑得秋日里最艳丽的海棠:“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梁辅:“一定记错了。”
傅桃花欠身退出来。
关上门。
她怎么会记错呢?
月娘,樊之严,一对没有让月老结对红线的鸳鸯。
贞娘一直在门口等着:“梁老答应了吗?”
傅桃花摇头:“不一定,看似答应,但是不准。梁老人老鬼精。”
贞娘:“也是。”
傅桃花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贞娘,你知道月娘的近况如何?还有她家的地址,给我一下。”
贞娘吓了一跳,胸脯蹦得老高:“怎么,桃花,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没有消气,要去教训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