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春婶儿继续叨叨叨的:“好嘞好嘞,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做事得利索一点,别让小宝等太久了,孩子哭习惯了,得天天哭。想当年婶儿的女儿,香香,糯米团子大小,多难带啊,还不是婶儿一个人拉扯……”
傅桃花推开柴门走进去,入眼就是一个小院子,院里三个房屋,其中最小最破旧的房间前面,一个身上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正坐在台阶上搓衣服。她的跟前是一个大木盆,里面泡着五颜六色的衣衫,旁边还有堆积如山的衣服。
一双稍微有些白软的手,在脏兮兮的水里泡得发红发胀。
身上没有半点首饰。
团起来的发髻,又扁又平,像鸭子的笨拙小屁股,系着灰色的发带,还有一根不起眼的银簪子。
簪子上面雕刻着一朵小小的牵牛花。
这簪子是月娘亲娘的嫁妆。
傅桃花有些安慰。
还好。
不至于沦落到将亲娘的嫁妆当了。
“春婶儿,只有这几件了,我很快能够洗完的。今天一定能够洗完晾干的。”月娘低着脸,双手拼命搓,额头上渗出一些汗水。
跟前的人,没有说话。
月娘才感觉不对劲,此时鼻子里面闻到一阵名贵的香料味道,若有若无的沉香,时曾相识。
猛然抬头,她直直面对着傅桃花。
清澈的瞳仁,稍微收缩。
傅桃花理了理侧脸垂下来的发丝,点了点头,说:“顺路经过,听见说话声音,像故人,所以进来了。”
对,就应该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
不能说是自己特意来找她得。
“哦。”月娘的嘴巴都张圆了。
傅桃花柔艳的脸上故意露出一丝惘然:“应该不是。”
月娘的嘴巴合了起来:“桃花姐?”
傅桃花侧着柔和的脸,做出西子捧心的姿态,故意等着。
月娘垂下眼眸,苦笑着:“桃花姐,我这样,可能你都认不出我了。我是月娘。”
感觉到傅桃花落到木盆的目光,她把她的手,从脏水里抽出来,藏到了身后面。
“哇哇哇!”
小孩子清越的哭声。
傅桃花看见她后面,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篓子,装着一个肥嘟嘟的小宝。
小宝张大小嘴,一声接着一声嚎哭着。
粉嫩的小脸,仅有两滴滚不下来的泪水。
傅桃花走过去,弯腰,把小宝从篓子里拎出来。
有人抱,小宝立刻就不哭了。
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黑珍珠一样,眨巴眨巴,眼睫毛又长又亮,好奇的看着傅桃花。
小宝怕生。
看清楚的陌生人,小脸一皱,立刻就嚎起来。
傅桃花笑:“孩子还是不喜欢我。”
月娘把小宝从傅桃花怀里接过来,说:“不是,他饿了。桃花姐稍微坐一下,我给他喂奶。”
说着,就把小宝抱进屋子里面。
月娘的屋子,光线还算可以,不过只有几个见方,一眼到底,床就对着门口。月娘就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给小宝喂奶。
前面一张方形的桌子,一半放着两个碗和筷子,一半叠放着小孩子的小衣。
这些小衣,没有一件是新的。
有些都已经洗得发白抽丝。
傅桃花坐在桌子旁边,把一袋包子放在碗筷的旁边,再从口袋里拿出一封银子,悄悄塞到了小宝的衣服里面。
月娘对着不黄不灰的墙壁,叹了一口气:“桃花姐,你为什么不问,我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傅桃花看着月娘孱弱的背影,还是以前的那一句:“没有什么好问的。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勾起了往日的记忆,月娘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小宝是个机灵的孩子,已经感觉到他亲娘的眼泪,从怀里探出眼睛,好奇而不解。
月娘对上小宝的眼睛。
眼泪掉得更加快。
傅桃花摸着手腕,并不说话。
一时无语沉默。
此刻,外面春婶儿的叫声清晰入耳:“哎,哎,你谁啊?在寡妇墙根下,探着脑袋,鬼鬼祟祟?哎呀,世风日下,有正经事不做,天天在寡妇门前转!瞪,瞪,瞪什么瞪?不要看了,不要看了!看什么?!人家是从青楼里出来的,但是也是有男人的!有男人的!快去,快去!让不让寡妇活啊?嘘什么嘘,自个做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能让婶儿大声嚷?”
傅桃花正好往外面大门一看。
门口的人立刻闪躲起来。
但是太迟了。
被傅桃花的目光逮住了。
春婶儿正逮着人做着思想教育:“看你长得人模人样,怎么都不好好学呢。现在的年轻娃子,是不是都没地方玩啊?”
明瑜缠得不得开身,可惜对这个大嗓门的寡妇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认栽:“大妈,我不是——”
“不用狡辩了!”春婶儿一针见血,“站在这门口的男人,都是这样说的。你不是第一个!”
明瑜百口莫辩,直接指着里面的傅桃花,说:“她是我们东家,我是跟着我们东家过来的!”
春婶儿针尖似的眼神,看向傅桃花。
傅桃花把脸一转,当做没看不见。
春婶儿明白了,白撞的!
那么更加不得了。
就拖着明瑜,继续深入的思想教育。
那边,月娘已经奶完了小宝。
“桃花姐,吃了吗?我去给你煮一个面。”
“不用,我不爱吃……”傅桃花本还想着拒绝,偏偏肚子咕噜噜响,有些饿了。
月娘捂着嘴巴笑着,把小宝儿交给傅桃花,就出去外面的厨房煮面。
傅桃花抱着小宝儿。
果然吃了奶的小宝儿,精灵活泼,简直就是一个小仙儿,人见人爱。
粉嘟嘟的。
可惜,这个是樊之严的儿子。
没多久,月娘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回来。
热腾腾的阳春面,上面还搁着一个荷包蛋。
月娘把筷子擦了几次,才递给傅桃花。
傅桃花接过筷子就开吃。
面是粗面,唯独荷包蛋味道不错,傅桃花也不嫌弃。
傅桃花故意问:“月娘,你不吃吗?”
月娘笑得讪讪然:“不了,我刚刚吃过。”
月娘问了云楼里姐妹的情况,傅桃花简单应了几句。
傅桃花吃了两口,把筷子放下,起身:“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睡觉了。见到你日子过得不错,我也安心了。”
月娘把傅桃花送到门口,目光所到,欲言又止:“桃花姐。”
“嗯?”傅桃花挑高鼻音,等着。
月娘眼圈突然红了:“当初,月娘不懂事,月娘说的话,桃花姐千万不要记在心上。”
傅桃花撩了一下耳边垂下的发梢,低声喃喃:“我记得,怎么会记不得。”
我还记得,第一次卖走你的时候,曾经同你说,你有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找我。
月娘狠狠咬着薄唇,带着恨意:“桃花姐,他跑了。”
话一说出来,她自己忍不住先哭了。
傅桃花听着,无悲无喜。
她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
现在的月娘,靠着一双手给人家浆洗衣服,挣几个铜板过活,但是连自己都吃不饱了,还有一个艾艾待哺的小孩子。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是月娘自己的选择。
傅桃花的态度冷淡,月娘很快擦干眼泪:“突然有些感慨,桃花姐,我自己能够过活。桃花姐,你困了,你快回去吧。得空常来。”
她要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傅桃花再摸了一把小宝嫩滑的脸,然后出去了。
门口,春婶儿还在台阶前拉着明瑜坐在一起,做着思想工作,说好男儿应该科举考试、为官做宰、光耀门楣、报效国家,接着又说起隔壁的小郎君,那个孩子,今年中了秀才,这一坊里不知道多高兴。
明年再中个解元,之后再中状元。
前途一片光明!
明瑜故意说:“婶儿,你说那么多没用,我不识字。”
这婶儿,比他的亲娘还要唠叨。
春婶儿话篓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不识字无所谓,谁一出生识字。我认识一个教书先生,不错的,从头开始学。”
明瑜故意捂着嘴,咳嗽两声:“婶儿,我有病,经常发作,一发作容易把教书先生打死!”
春婶还能接:“没关系,我们这坊有个有名的女郎中,专治其难杂症。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能够治活!”
明瑜想跑:“春婶儿,咱们这样聊天不合适吧。你刚才说的,寡妇门前的……”
春婶儿热情的拉住他的衣袖:“瞧你有多大,春婶儿的女儿都比你大!”
傅桃花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傅桃花轻轻踢了明瑜一脚,问:“打算留下来吃饭吗?”
明瑜正头疼这位春婶儿,此刻蒙到了大赦,立刻起来:“不,不,我现在走。”
春婶儿斜着眼睛看傅桃花:“你们认识啊?”
傅桃花点头:“是啊,表弟。”
明瑜讽刺着:“表弟真便宜。”
傅桃花:“是的。”
春婶儿立刻拉着傅桃花,夸了傅桃花几句,画风突然就变了:“你表弟人长得不错,有人家了吗?春婶儿的女儿刚年满二十,年纪虽有些大,但是我们养得好,细皮嫩肉的。就是太挑了,不肯嫁人,拖到现在。小娘子瞧瞧我们家,有房子,有嫁妆,最好能入赘。”
明瑜:“!!?”
这大婶胡扯的本事,比沈兵那小子还要强!
傅桃花笑得格外温和善良:“好吧,婶儿,我先回去告诉他的父母,有好消息再告诉你。”
春婶儿:“好嘞。”.
春婶儿还特别热情,特别客气,留人吃饭,被傅桃花婉言拒绝了。
傅桃花提醒明瑜:“还不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明瑜埋怨她:“还不都是你害的!”
傅桃花:“你跟着我做什么?”
明瑜:“我没有跟着你,我刚好路过。”
“路过?”傅桃花笑了。
信,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