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之严在一群清流中告了别,上了轿子,一路往北。月娘抱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亦步亦趋,跟着轿子后面,一路跟到了北城一所气派的大宅子跟前。
宅子门前石狮子,两扇大铜环的重门,门槛高起,上面牌匾上写着两个沉厚的字:“樊府”。
原来他回来了。
住在这里。
月娘一阵幸喜,天真的以为,一定是她换了住所,樊之严回来就没有找到她。
月娘走到大门上,门子从侧边的小门拦了出来。
“大嫂,你找人吗?怎么直接往侍郎大人的府上闯?”
月娘莽撞了:“你们侍郎大人是不是姓樊,樊之严?”
门子看着跟前的女人脸容清秀,可装扮土里土气,不像有身份的,直接就说:“是的。没事就起开吧,等下我们大人还要出门呢!”
月娘心里高兴:“那么请通报你们大人,月娘回来了。”
“月娘?”门子听不懂。
月娘:“麻烦你通报一下,我是你们大人的夫人。”
门子终于听懂了,这人是白撞的:“什么你是我们大人的夫人?我们家夫人在家里好好的。你快走吧,瞧你是个有身孕的,不为难你,快走吧!”
门子摆摆头,赶着她离开。
月娘急了,抢着跑前面去:“不是。我真的是你们大家的夫人!”
门子不敢太赶她,只能顶着门槛:“这位大嫂,你的肚子都那么大了。手脚无眼,弄伤你就不好了。你快点走吧,不要为难我。”
“不是……”月娘攀着门子的胳膊,无济于是,只能对着深宅大门大喊,“樊之严,樊之严!”
里面有人走出来,样子像比较高级的仆人:“怎么回事,那么吵?直敢呼喊老爷的名字?”
门子无奈,对着月娘努努嘴:“一个疯女人。”
仆人扫了月娘一眼,说:“没用的东西,赶出去就是了。”
门子心里叫着作孽:“人大着肚子呢。大嫂,大嫂,别叫了。再这样,我们就要报官了。”
月娘不停,继续直扯着嗓子,还在喊:“樊之严,樊之严,我是月娘,我是月娘!”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妇人,目无表情的盯着月娘的肚子:“你是月娘?”
月娘点头:“是的,我是月娘。”
“请你跟我进来吧。”老妇人转身就回去。
月娘抱着肚子,连忙跟上去:“是你们樊大人让你带我进去的吗?”
老妇人一直冷漠着脸:“你跟进来就是了。”
月娘跟着老妇人,穿过了垂花门,走到了内堂,走过回廊,到了一所大房子里面。大房子正坐着一个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女人,脸上绷紧严肃,挤不出一丝笑容,她自称是樊母,樊之严的母亲。
月娘立刻拜见了樊母:“母亲好,儿媳——”
“慢着!”樊母断然一喝,“你不要胡乱称呼,我只有之严一个孩子,并无第二个孩子。”
月娘的唇咬得通红:“……”
樊之严经常说,他的亲娘,是天下最慈爱的母亲。
樊母不容月娘有一刻的思考,冷脸说:“要多少银子,你开口,老身都能满足你。”
月娘扬起脸,不明白:“??”
樊母直白的重复一遍:“你要多少银子,才能够离开之严。”
月娘的唇咬得像滴血:“我,我不是来要银子的!”
樊母目光尖锐如刀子,一刀一刀刺在跟前这个卑贱的女人身上:“你不是要银子,是要什么?老身知道,你要之严,你要夫人的名分,你要我们樊家所有的东西。可是,你这样的出身,配得上我的儿子吗?之严这几年一个人在帝都,没有老身在身边为他除妖驱魔,一时鬼迷心窍,让外面的花花世界给狐媚了。我的儿子,之严,这样正直清白的人,前途无量,怎么可能同一个娼妓在一起!”
月娘的眼泪珠子一粒一粒掉下来:“我是之严的夫人,我们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我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
樊母盯着月娘的肚子,冷笑一声:“这肚子,是谁的,都不一定!”
月娘只恨把心都刮出来:“我跟他的时候,还是女儿身!你可以问问云楼的当家傅桃花,云楼的姑娘,是不是只卖艺不卖身?我没有跟过别人,只有之严一个!”
“这些话,也就是你们那些粗俗堕落地方的伎俩而已。老身名声犹好,不便去听,更加不屑去问。”樊母一脸嫌弃,直接把月娘当做妖魔鬼怪,“之严心地善良,容易被骗。你们欢场惯用的伎俩,他怎么能够分得出你清白不清白?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儿子了。我儿子还有大好的前程。”
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直接就丢在月娘的脚下。
月娘悲愤离开樊府,没有拿她的银子。
一切都是阴谋!
月娘心死如灰,想着一死了之。
恰恰当她要自寻短见的时候,滚大的肚子一阵一阵抽搐,痛了起来。
临盆了。
月娘痛了一天一夜,把小宝生了下来。
看着眼睛滴滴答答转动的小婴孩,粉嫩的糯米团子,看着他对这个世间充满疑惑和喜悦的眼神,月娘的心软化了。
她知道她死不了。
为了她的孩子,她不能死。
生完孩子的第三天,月娘下床了。
生完孩子的第十天,她就央求春婶儿帮她找些活儿干。
这样,月娘就给人洗衣服,每天挣几个铜板,偶然靠着春婶儿的接济,艰难度日。
从见过樊母那天之后,月娘就再也没有找过樊之严。
春婶儿经常为月娘打抱不平,把樊之严骂得一文不值。
也是在春婶儿的口中,月娘才知道,樊之严在离开她之后,娶了当地一丝绸商户的女儿。那樊夫人是家中独女,视为掌上明珠,家财万贯。城北的那所大宅子,正是她家的产业。两人成亲之后,商户就赠送给樊之严,作为他开门立户的樊府。
现在站着朱门高深的樊府台阶前,想起一年前所受到的侮、辱,月娘理了理额前吹乱的发丝,再一次告诉自己:“我只不过是过来拿当日没有拿走的银子而已。”
一顶蓝色的轿子停在门口,正等着里面的大人物出门。
果然没有多久,一个下人跑出来。
“起来,都起来,老爷出门了。”
话说间,樊之严就跨过了门槛,走出来。
月娘不自觉别过脸,可眼尾忍不住扫过去。
一年多不见,他还是以前的模样,清爽干净,一身文人的正气,只是一身红色的衣衫,极为喜庆。
恨他吗?
不知道。
怨他吗?
不知道。
月娘以为自己会怨他恨他,此刻,突然感觉不到怨和恨的情绪。
只有抓不住的慌乱。
为什么?
明明做坏事的,是他!
月娘深呼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轿子边。
“樊……”
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樊之严正就着撩起的帘子,低头走进轿子里。他的眼尾扫过旁边的月娘,带着一丝诧异,眼睛停了一停,仿佛正在等着她说话。
月娘垂下脸:“我……”
樊之严突然明白了:“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他就进了轿子,坐下。
帘子无情的落下来。
下人叫着:“起轿!”
蓝色轿子平稳的起来。
突然从帘子边沿伸出一只白净好看的手。
下人立刻上前去,伏身聆听。
月娘听见他郎朗的声音传出来:“这个大嫂看起来挺良善的,你拿给她一两银子,让她别到处乞讨。”
得令,下人跑到月娘的跟前,从口袋里拿出一粒刻着喜字图案的银锭子,塞到月娘的手里,带着一丝不耐烦:“这个是我家大人赏给你的,不要再上来讨银子了。”
下人说完,就跟着轿子,远去。
月娘手里沉甸甸的。
这个银锭子,带着滚烫的炙热,仿佛千斤重。
月娘把发髻上的花儿摘了下来,花瓣散落在了她的脚步之后。
把她当做上来乞讨的人?
原来樊之严已经认不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