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桃花离开之后,锦绣精致的阁子出奇的安静。
这安静仿佛一把利刀,一下一下抽割着樊之严的身心。
郭尚书坐在椅子上,脸上始终是温和的:“所谓寒窗十年,之严,应该不止十年吧?”
樊之严双手垂在两旁,一直低着头,听着郭尚书这话,非常感触,突然就跪下了。
寒窗二十载。
那些苦寒清贫让人瞧不起的日子,是他不愿意回头的。
他娘每天天还没有亮,就起床走几百里,到每一步都是悬崖峭壁的山上寻找珍贵的松茸,拿到集市上卖给掮客。而掮客无良,永远都是把价格压得不能再低。他阿娘只为他能够每天有米粥下肚,能够心无旁骛的读书、科考,将来建功立业。
那种日子,他不能再回去了。
“岳父大人,我错了,我不该。”
一言难尽。
郭尚书目光突然变得冷寒冷寒的:“天下寒门学子千万,不是每个寒窗二十年都能鱼跃龙门、一飞冲天。难道这龙门之上的风景,你都不要了吗?”
这一句问话有千斤重,压得樊之严弯下腰,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岳父大人,我此生对小芝都是一心一意的。”
郭尚书眉头都皱起来:“这是回家对女人说的话,你不必同我说。谁家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风流韵事?月娘也罢,城北的女人也罢,甚至是小芝……可是,同自己的仕途前程相比,女人又算什么呢?”
樊之严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大冷的天,居然让他后背都是汗。
他惊讶,原来岳父根本是知道他的事。
“是我让岳父大人失望了。”
“岳父大人,对于柳氏,我本来打算好好安顿她。毕竟是我耽误了她。”
“我同她已经和离,没半点关系。”
“岳父大人,我会同她分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咬了咬牙,狠下心的决定。
郭尚书盯着自己选择的女婿、这个一手提携出来的人。
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今天就笨了?
“之严,你是一个懂得时务的人。有些话确实不应该是我讲的。你站稳脚跟之前,做事要有担当,做人也得低调。这云楼和傅桃花,都是风头浪尖上的人事,不要再惹。傅桃花的靠山,暂时不是你能招惹的。”
樊之言跪了一会儿,却有些脚软:“岳父大人说得是,我明白。”
他亲太子,并不把凌王太当回事。太子继位,是迟早的事。
太子,又仿佛同凌王不和。
郭尚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明白就好。起来吧,今日腊八,早点回家。至于其他人,不是你的家人,同她们分得干干净净,最好让她们以后不要在帝都出现。”
郭尚书的手已经拿来了,樊之严依旧觉得肩膀沉甸甸的。
他的膝盖站不起来。
他觉得他离这位岳父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不可能取代岳父,接他的班。
阁子之外。
傅桃花夹在空橱里面。
“笑得那么奸,在看什么?”
身旁有人靠近。
空橱的位置狭小,只有一人的宽度,立刻就带上一阵如春风花开的香气。
傅桃花回脸就看见明珩。
他站在空橱的外面,对着空橱充满着好奇。
若非空橱太窄,他绝对是要挤进去的。
明珩看见郭尚书进了月娘的阁子,好奇就过来看看,恰好看见傅桃花开了阁子中间的假墙。
看来,云楼的暗道真不少。
“你经常这样做吗?”
傅桃花不自觉摸了摸手腕,从空橱里出来,逼着明珩的跟前,威胁着说道:“你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明珩有些高度。
但,没关系。
她的气势盛。
明珩往里面探头,尝试着能不能进去,自言自语的:“这地方,说不定能够藏几个人。”
傅桃花晃了一下脸,说:“有什么好稀奇的,每个阁子都有,我不经常看,真的。”
明珩看她的目光,明明白白的写着,我不相信。
阁子里面有些声响,估计是郭尚书把樊之严训斥完了,要出来。
明珩反应过来,得逃。
郭老头子,对于明珩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人。他一找明珩聊天,就是明珩最头疼的时候。他经常一聊天就是一天一夜,从礼仪讲到国家大事,从国家大事又能回归礼仪,直到他家老爷子满意为止。
空橱是不错的选择。
明珩闪身,往空橱去。
傅桃花正赶紧着把空橱恢复原状,转身就被他撞上,眼看着他兔子一般躲进空橱里。
“嗯……”
傅桃花闷痛的一声,手被闪关的橱门夹到。
门已经关好了。
傅桃花往关得紧紧的空橱上一敲,顾不得里面是谁,只管骂:“兔崽子,眼瞎了!我的手差点就夹到了!”
这一敲,后悔,手疼!
阁子的门无声的开了。
“呀!”
是郭尚书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傅桃花得维持她临危不惧的大先生风范,笑着:“郭大人。”
郭尚书“哦”了一声,亲切的问:“桃花啊,你的地方真好,可惜我老了,熬夜不得,这个时辰,要发困了。”
转脸就满脸和蔼的笑容,仿佛刚才对着樊之严痛骂的人,不是他。
傅桃花撑住:“郭大人瞧您说的,您一点都不老,非常年轻。郭大人,您同樊大人聊好了吗?”
郭尚书说:“好了,好了,我得回去了。家里有点事。桃花,怎么不见凌王?”
傅桃花也没听明白:“哦?”
郭尚书客客气气的:“麻烦你同凌王说一声,老郭的家事已经处理完了。不打扰凌王。”
傅桃花没听懂,只听懂了郭尚书要走:“好的,郭大人慢走,我送一送您。”
刚要下楼,贞娘就咚咚咚的上来,巍巍颤颤的身体,努力忍住不喘大气,大眼睛若有所语的看着傅桃花:“桃花,让我开来送郭大人吧。”
傅桃花知道她有事,随她。
郭尚书先下楼。
贞娘离开之前,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气,同傅桃花快速低声一句:“快去,快,快,快,你的花牌被一位贵客点了。”
听到这一句话,傅桃花顿时就把其他事情抛开了。
她都愣住了:谁那么想不开啊?这年头,居然还有这样的大冤头!
明珩从空橱里面出来。
他理了理衣服上的折皱。
“果然是来了。”
这个时候,他就不能出现在云楼。
虽然他非常好奇想要去听一听,看一看。
可空橱的门,关了之后,就不知道怎么打开。
若被发现,会把自己搭上去。
想着如此,明珩不情不愿也要往辅楼去。
傅桃花的阁子,在五楼。
楼梯上去。
傅桃花眼睛看过掌柜后面的花牌墙,自己的花牌果然已经摘下来。
花牡丹的身价高,但是傅桃花的身价,是花牡丹的千倍。
自从傅桃花接管云楼,都没有人点过傅桃花的花牌。
仿佛大家都忘记了,傅东家的花牌还在墙壁的最顶端。
那花牌放在最上面,就好像神坛上的神牌一样,用来镇宅保平安的。
熟客上来,傅桃花都会热情的聊几句。
谁还特意花天价,去装个样子点个花牌?
今晚,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想不开,把成千上万的银子丢到深海里,连一句回响都没有!
云楼的规矩都是先付了账才开阁。
五楼有三个阁子,平常都不开,其中最中央的就是傅桃花的阁子。
进去傅桃花的阁子,没有锦绣满堂,只有木质的质朴和古典。
叮叮咚的古琴声,悠森中带着清冷。
傅桃花今夜穿得华丽,金灿灿的落地长裙,花朵又亮又大,腰上珠光宝气,把纤腰勒得仿佛透不过气。
她走到哪里,都是最亮丽的星光。
看着许久未开的阁门,精致的木质镂空雕花,有种幽远古久的错觉。
她曾经在这里打拼了两年。
堕落风尘的女人,通常在这里都越过越酒醉,越过越随意。只有她,从来不敢喝醉,越过越清醒,越过越筹谋。
把身价升上去,把帝都绝大部分的男人都筛下去。
帝都的所有人都知道傅桃花人美绝、价格高、规矩大。越是这样,她的仰慕者就越多,点花牌的人越少。
傅桃花有种不详的感觉,瞬间又转出甜美腻歪的笑,敲了敲阁子的门,一会儿才推开:“大人,奴家来迟了。”
连自称也顺便改变一下。
座上的,只有一位客人。
少年窈窕,气质冷然而庞大,眉目如画,五官长得是曾相识的好。他的目光冷冽深沉,看人总带着几分淡漠,眼前的人与事仿佛都不入他的心。一身青白色的衣服,经纬里面有银水色的暗纹,流动成光。这种料子,遇水即废,非寻常身份的人可以穿,傅桃花最近看得有点多。
傅桃花可以断定,此人不仅仅有富、贵二字。
他的手摸着身前的古琴,而目光只落在傅桃花的身上。
传闻中的云楼傅桃花,色艺双绝,艳名远播,身价不菲。
名花果然倾国倾城。
色是一绝,不知道艺如何?
那个人直勾勾目光打量着傅桃花:“傅大先生?”
傅桃花侧了侧身子,把波光流动的眼睛转到他的脸上,点了点头,再垂下脸,恭恭敬敬的:“太子殿下,奴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