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云云说的“干爹”就是朱紫丽经常提到的掌握他们那个项目命运的“大领导”。对此事，陈玉强也心知肚明。朱紫丽和她前夫在接到云云传达她干爹的“旨意”之后，马不停蹄地将他们所持公司所有股份拿出15%划给了云云。对于那天云云说话时有意回避他一事，陈玉强每想于此，心里就不是滋味，闷闷不乐。陈玉强到了军强那里，见军强脸色灰暗，精神萎靡不振，独自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见了他进来，仍沉默不语。陈玉强说：“好长时间没来你这里，你今天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不对劲。”

军强说：“家里出事了。”

陈玉强的心抽搐了一下，忙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军强答：“不是我家出了事。是王家老二出了事。”

陈玉强听了后，心里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心里想：王家在当地那么霸道，现在‘打虎拍蝇’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不出事才怪呢。陈玉强平静地说：“王家老二出了什么事？”

军强说：“前几周纪委找他谈话后，他本人随即就被控制了起来。没过几天，我岳父和开公司的老四也被控制了起来。在我们村还有很多人联名举报我岳父，可能问题不小。”

陈玉强说：“实际上村里人都知道你岳父的事，由于王家老二在罩着，谁也不敢出头告你岳父，他们怕打击报复。别说是村里人，即便是镇里、县里的干部谁还不给你岳父留几分面子？他在村里‘横行霸道’了几十年，村民早对他恨之入骨，只不过慑于他的‘淫威’，拿他没办法而已。”

军强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岳父，从心里上也不愿他出事，但他做的一件件事的确辜负了老百姓的期望，损害了老百姓的利益，得不到大家的拥护，尤其他对于我、对于我们家族，几乎没有原谅他的可能。所以，他出事就是回归良心，是大快人心。”

陈玉强笑道：“既然是大快人心，你怎么还闷闷不乐？”

军强苦笑了一声说：“从亲情说，他出了事，我作为女婿为他感到惋惜。他如果为村里百姓做好事，凭他的能力和威望得为村里谋多少福利啊。他自己不干了村支部书记，但他又千方百计地让他儿子干。我为村里百姓这么多年没遇见好官感到遗憾，你说我能高兴起来吗？”

陈玉强问道：“你岳父作为村里的小小‘芝麻官’，能有什么问题？”

军强说：“村里集体土地租赁给企业，每年都有不少租金，但不知道是怎么运作的，就是不给大家分红。还有其它的集体资产流失等等。这些问题都是村民举报出来的。至于他和王老四开公司的事，这里面更复杂，谁能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老二出事了，他们其他弟兄出事不是早晚的事吗？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们兄弟几个这些年通过开公司，赚了不少黑钱。”

陈玉强叹了口气说：“他们王家几个兄弟以前沾了王老二的光，但最后也是王老二害了他们。这世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军强说：“其实都是自己害了自己。”

陈玉强说：“是这个道理。现在王家的人一个个被拿下，谁还能接上王家人的班，村里不是群龙无首了吗？”

军强说：“现在暂时没有了村支部书记。前些天，利国他们几个打电话让我回去干村支部书记，他们联名一致向镇里推荐。”

陈玉强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军强说：“王家压制我们家族几十年了，一直没有喘口气来，当然以前的家族恩怨早已烟消云散，但造成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到现在我岳父还不认我这个女婿。单纯地从我们家族考虑，我应该回去接这个担子，我也能在村里扬眉吐气一番。从民意看，我不应该辜负大家的期盼，带领村民发家致富，把我们村建成小康村、文明村。”

陈玉强说：“我相信你回去后能干一番大事。”

军强显得很无奈地说“我现在回不回去还没有下定决心。虽然过去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我毕竟离开二十多年了，对于我想做事情、干事业，那是非常陌生的环境，我和村民的理念不见得能够相同，我若接了这个担子怕干不好，岂不辜负了大家对我的信任？而且，我在外已经打拼了二十多年，若回去就得放弃当前的事业，从内心讲真舍不得。我老婆也不同意我回去，她认为王家的事、村里的事和我没半毛钱的关系，让我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开好我的饭店。”

说完，军强苦笑了一声，继而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陈玉强说：“军强，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梦想吗？”

军强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答：“什么梦想？”

陈玉强说：“我们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天天能吃白面馍，天天有肉吃。”

军强笑道：“这些梦想不是都实现了吗？”

陈玉强说：“是的，都实现了。但是，你看我们农村现在是什么样啊？你觉得我们村现在的状况是小时候想象的那个样子吗？”

军强摇了摇头说：“完全不是。”

陈玉强说：“改革发展了几十年，我们国家GDP已经翻了好几番，但看看我们现在的农村，虽然比以前富裕了，但他们富裕是靠村里发展的吗？对于我们那个地方来说，不是靠村里发展的，靠的什么？靠的是外出打工。这是中国很多数农村的一个缩影。其实他们都还没有真正富裕起来，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种富裕是不可持续的。”

军强听了陈玉强自问自答式的话，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说：“上代人外出打工，下代人还是外出打工，他们都没有反哺农村，相反的是导致农村劳动力和人才外流，从八十年代中期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一直是这样，这种状况不打破，形成恶性循环，农村如何发展？”

陈玉强说：“咱们俩考虑的是一个层面问题。中国几千年来，农村靠宗族和宗法维系，处于自发与自治状态，维持了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发展，当然这是小农经济，但这种经济形态具有阶段的历史进步性。现在社会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农村宗族和宗法早已被打破，必须有一种新的形态来代替它，所以完全以家庭为单位的封闭式生产模式已不能适应当前社会精细化分工和开放式市场的需要。”

军强说：“现在生产技术提高了，农村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但留在农村的劳动力大多是老弱病残，他们又不能掌握先进的生产技术，这就是制约农村发展的现状。”

陈玉强说：“土地集约化就解决了你说的问题，这也是社会化大生产的必然趋势。但我认为即便实行土地集约化也必须是渐进式的，不能人为地‘大哄班’，符合条件的要上，不符合条件的也硬上。应该按照农民的意愿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实行，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实行，这样才能做到因地制宜。”

军强说：“你说的这种模式很多地方已经实行，它的确提高了生产效率，这就是规模化经营。我也常想，如果将农村耕地变成股份，以公司经营的方式进行管理，这样资源集中起来不就发挥了它的最大效益了吗？”

陈玉强笑了笑说：“你对农村不也有研究吗？你如果将你在城市学到的管理经验用到经营土地肯定会出成绩的。不过，这只是农村土地的管理层面。”

军强好奇的追问道：“其它层面的呢？”

陈玉强说：“从农村治理层面看，现在还处于对一家一户的管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农村很多理念和习惯还停留在小农经济状态，治理模式还或多或少地带有宗族、宗法维系的影子。要改变这种模式，必须将单个人纳入大生产单位统一组织生产或劳动，这和进入车间、工厂做工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劳动对象不同而已。”

军强说：“你说的有道理。经营和管理两种模式必须相适应，否则会出现鞋不合脚，就无法走路了。”

陈玉强说：“中国改革发展了几十年，但有些农村却环境恶化、水利落后、卫生条件脏乱差、组织涣散、为农服务跟不上，这些问题不解决，还怎么建设新农村？现在一说建设新农村、改变农村落后面貌，首先想到的是扒房子盖楼，这些都是违背了生产规律，违背了农民意愿。但如果实行新的管理和经营模式，农村发展的一些痼疾就会慢慢解决了。”

军强说：“农村发展起来了，中国才算真正富起来，才能真正算强大起来。”

陈玉强说：“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其实这些也是我们从小心中挥之不去的梦想，你不这样认为吗？”

军强点了点头说：“是这样的。你是在劝我答应他们回去，是吗？”

陈玉强听了哈哈大笑说：“军强，你如果回农村带领大家致富我非常赞同，那里有你施展抱负的舞台。但从个人感情上讲，我真舍不得你离开。”

军强说：“我还没有考虑离开这里，毕竟现在农村对于我已经很生疏了。”

对于陈玉强来说，他的本意并不是非劝军强回农村发展，从他内心也不情愿让军强离开，一旦军强离开这里，他陈玉强上哪里去找像军强这样的能说上话的体己人？他在军强面前只不过就农村话题高谈论阔一番而已，如同一位书生谈论兵书韬略、沙场点兵一般，将满腔的抱负寄托在对理想的憧憬和描绘之中。但军强并没有像陈玉强那样“动动嘴皮子就算了事”。军强想起了生他养他的农村，想起了联名推荐他的父老乡亲，自问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带着这些终极问题，他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