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入秋。
山顶上,风声渐大。
从疏雨谷回来,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久屿也随之一同来了京城。
只是,她并没有解开秘术拿回记忆,就当她贪生怕死罢了。
今儿天色刚刚微亮,君子兮独自爬上了城外的一座荒山。
山顶没人,空旷的让人心惊,却也让她欣赏到了日出之景。
太阳慢慢升起,风声渐弱,天气回暖。
君子兮裹着厚重的狐裘坐在那里,不多时,一抹修长的身影,慢慢的出现在身后。
身姿如竹,眉目姝丽。
“你来得真早。”平淡的让人心惊的声音后面传来。
君子兮没有回头,只是抿着唇淡淡一笑,“阿初,是你来的晚了。”
“是啊,从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永远都晚了一步。”百里云初站在君子兮的身后,目光淡漠的看着远处的朝阳,就像是那三年他给她起的名,晨曦。
只是,却不会属于他。
“阿初,应你之邀前来,我还有些事情想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百里云初用手指摩擦着袖子的边缘,似乎在按捺着什么,倏然放开大笑一声,“阿尘,你要是肯抱抱我,我就告诉你如何?”
君子兮起身,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她上前几步,站在了他的面前,“这次,你可不许在骗我。”
“嗯,不会。”百里云初温声笑着,将人揽入怀中。
他笑着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温润带着些冰凉的肌肤贴上他的脸颊,一如记忆中那般让人爱不释手,他用脸颊蹭了蹭,说话间的热气喷洒在君子兮的颈间,感受到怀中的颤抖,他得逞般的笑了笑,他又将人往怀中抱了抱。
这是他此生都无法触及的温香软玉。
也是他这生最深的眷念。
“抱我。”
君子兮依言将手环上了他的腰,“现在你可以和我说了吧。”
“三年前的事,其实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过绑走你的不是十八骑是我,是我设局,让他们配合我,你知道的,容君那小子对你和顾燕月在一起,是十分不赞同的,还有九黎。”
“是谁的主意?”
“是容君先找上我的,不过封印你的记忆是我的意思,当然容君也是最先赞成的。”末了,百里云初笑道,“阿尘,你这般敏锐,是不是不太好。”
“不是我敏锐,是我临走时,阿君的神色太怪了。”君子兮从百里云初的直起了身子,面对着百里云初有些不满的脸色,君子兮又笑了笑,“阿初,关于阿君,你还没有说完。”
“有些事,你亲自问他的比较好。”
“不用,你知道的,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能原谅,问不问他,已经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一个底而已。”
百里云初看着君子兮坚持的神色,也只能妥协的点头,“这些年,他为了隐瞒你的行踪,一直在暗中帮助顾琅笙,就为了他能拖住顾燕月,可是很明显,当初已经被你和顾汤濯他们联手斩断了左膀右臂的顾琅笙,现在只是废人一个,虽然是给顾燕月带去了一些小麻烦,但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百里云初顿了顿,又道,“说实话,我有点同情容君。”
君子兮也只是浅浅的叹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在说什么。
“阿尘。”他唤她,带着些亲昵。
“嗯。”
“我等了你十年,也守了你十年。”
“嗯。”
“可是现在,我守不下去。”百里云初轻轻一笑,“这些日子我常在想,要是你当初能对我笑一笑,或许就算是倾覆着天下,我也会不顾一切的将你护在怀中。”
君子兮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远处之景。
雾缭缭的一片,偶有青山之巅若隐若现。
“阿尘,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此次回去后,我会娶一个和我门当户对,对我有助力的女子,我会好好的待她,与她相敬如宾,直至白头。”
“恭喜。”
“事到如今,你还是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肯与我说。”百里云初低着头,眼中似有些泪光,“阿尘,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只身前来,我想如果你肯挽留我一下,或者流露出一些不舍的神色,我立马就与西岳开战,将你抢回去。”
君子兮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必要。”
“你是喜欢上顾燕月了吗?”
喜欢吗?或许是爱上他了吧!
君子兮想着那个人,眉间浮上了一股子笑意,就连周身孤寂的气息都淡薄了很多。
相识十多载,不用君子兮开口,百里云初已经知道了她的选择。
他有些自嘲了笑了笑,“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君子兮只是低着眉眼,没有说话。
百里云初却笑着俯身,在君子兮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君子兮震惊的抬头,却看见那一双潋滟般的眸子倒映着点点泪光。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还是百里云初先开了口。
他说,“阿尘,再见。”
他终是要放开手,他眷念了十年的人儿。
这一生,他终究是要一个人走上那至高的位置。
再无欢愉。
送走了百里云初,就当君子兮准备下山的时候,突然在一棵树上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君子兮暗暗骂一声,扭头就打算走。
可是才刚刚动脚,一根鞭子倏然挥来,准确无误的缠上了君子兮的腰。
眨眼间,她便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用手微微撑着来人的肩膀,一脸的无奈,“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来了多久我就来了多久。”顾燕月挑眉,身子一旋,将人压在树干上。
君子兮此刻是完全的无奈,“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是。”顾燕月说的咬牙切齿,“阿宁,你可以啊,我才这么会儿没顾着你,你就和其他男人在这里勾勾搭搭的,你说,你是不是还准备和他回长川啊!”
“你又在吃哪门子醋。”君子兮歪头,噗嗤的就笑了出来。
“你还敢笑。”顾燕月恶狠狠地瞪着君子兮,“你抱他就算了,你还让他亲你,你是不是当我不存在啊!”
“哪里敢啊!他亲我也是我意料之外的。”君子兮小声辩解道。
顾燕月已经懒得和她废话,擒过君子兮的下巴,就亲了上去。
君子兮闭上眼睛,任由顾燕月肆意,手却悄悄地从他肩膀处移走,攀附到了脖子后。
暖暖的阳光打在脸上,恍惚此生一如此刻。
燕月,我又没有说过,遇见你,真好。
大秦的冬夜,向来有些难熬。
很冷,那夜风,就像是冰刀子似的,能戳到人的骨头缝里面。
烛火明灭,容君起身掩了窗。
原先满是公文的书桌上,如今空荡荡的一片。
前些日子,子桑沐和秦生将子桑久连根拔起后,他就辞去了所有的职务,一心一意的待在府中看书养花,然后探听主子的消息。
不是没有想过去京城找主子,但是在听见主子和百里云初见面之后,他就不敢去了。
他这些年做的那些事,主子应该知道了吧。
他和百里云初密谋,将主子从京城带走,明知京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主子处理,可他还是一意孤行,后来又和百里云初擅自封住主子的记忆,明知道她最讨厌的是顾琅笙,但是为了阻拦顾燕月找到她,他还是选择了顾琅笙合作。
现在,想必主子已经恨透了他吧。
容君坐回椅子上,掌心中是一弯玉决。
触手温和,这时他行冠礼那年,主子从大老远寻来送他的。
玉决后面有一行小字,也是主子亲手刻的,有他的名字。
可是,现在主子是不要他了吗?
纵然现在白虎已经能独当一面,大秦他也已经打理的井井有条,可是,他是再也回不到那人的身边,对吗?
不顾冬夜的寒冷,容君握着玉决,趴在了桌子上,以一种最柔弱无助的姿态。
不知过了多久,明烛将燃尽。
掩好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一道人影跃了进来,带来了满室的风雪。
容君撑着桌面起身,看着来人,微微瞪大了眼睛。
“千衫?”
“哎呀,冷死了,你干嘛不生个火盆啊!”千衫抱怨着,就想招呼小厮去生个火盆来,“还是京城好啊!”
容君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故作平静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着主子吗?”
“哟,容君,我说你闷不骚闷骚啊,我看你看见我是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吧!”千衫毫不客气的嘲笑。
容君低眉,嘴角笑意微微晕开,却依旧故作正经的问道,“什么事?”
“看你一个人在大秦孤零零的,主子让我来找你回家过除夕。”千衫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扔给了容君。
容君接过,双手有些颤抖,白纸上只有寥寥一语。
可于容君来说,却欢喜的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上面,只有一个小字。
归。
没人知道,他等了这个字等了多久。
或许长到他这一生,穷尽这一世,他所求,也不过是这个字。
说好的,今年的除夕,我们一起过。
喜庆的锣鼓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还有鞭炮,在各家各院的门前,尽情的点燃。
这一路的风雪兼程,再看见这个陌生却熟悉的地方时,慢慢有了归宿感。
此刻,已是黑夜。
千衫骑着马上前,“怎么不走,快到家了。”
是啊,快到家了,在那里,有人正等着他。
容君重新甩起马鞭,坐下的马儿好像很通灵性似的,知道主人归心似箭,又加了速度。
终于赶到了那个地方。
王府内布置的很喜庆,院中雪倒映着红梅,显出不一样的娇艳来。
不过容君却无暇关心这些,他将马鞭甩给千衫后,就急急地直接往内堂里冲。
在屋檐下,一个女子裹着白色的狐裘,手中抱着暖炉,正仰头指导着九黎挂那红红的灯笼。
玉似的颈子,微微仰着,露出一截滑嫩的肌肤,宛若白瓷般。
“主子。”他声音有些哽咽,走近,跪下,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听见声音,女子微微回首,玉一般可人的脸上带出了几分温暖的笑意,宛若冬阳,驱散了心头久违的阴霾。
她说,“回来就好。”
“回来了,就不会再走。”容君也跟着笑起来,“就算属下以前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可是主子既然叫我回来,就不许再赶我走了。”
“我倒是不知道,你现在怎么这般无赖。”君子兮笑的明媚,顾盼见,风情流转。
“阿宁。”温煦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几人齐齐回头,就见顾燕月抱着阿杞走来。
怀中的人儿看见容君,立马就从自家爹爹的怀中跳了下来,直接扑了过去,“容君叔叔。”
“阿杞。”容君抱住小人儿,拉开大氅,将人儿裹在里面。
君子兮看着两人,噗嗤噗嗤的就笑了起来,顾燕月走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你可真够可以的,他害我这么多年独守空房,你倒好,一点也不体谅为为夫,就将人召了回来,你说,他若是再给我使绊子怎么办?”
君子兮似笑非笑的看了顾燕月一眼,“今儿虽然是大好的日子,可以别给我狮子大开口啊!”
“不管,为夫要补偿。”
两小口子在那咬耳朵,耳鬓厮磨的,九黎举着灯笼高高的站着,看见姜晨,直接扑了下去,“哎哟喂,你看主子他们,机会欺负我们这些孤家寡人。”
“我们也可以欺负其他孤家寡人。”姜晨在九黎耳边小声说道。
九黎暗暗扶了扶腰,瞪了姜晨一眼,又回去继续挂灯笼了。
比起和姜晨在一起欺负其他孤家寡人,他还是宁愿看着主子欺负他。
君子兮微红着一张脸,看向姜晨和九黎,“你们去看看,修亭和安然到了没?”
“这事用得着两个人去吗?”九黎愕然。
君子兮悠悠一笑,“给你们机会,欺负欺负孤家寡人啊!”
九黎,“……”
容君抿笑着抱着阿杞站在了君子兮的身后,就像过往的那些年般,一直都守在她的身后。
主子,只要你回头,阿君就一直在。
西岳乾元二十九年,秦亲王密通大秦靖王一事败露,株连府中上下一百口人,其养子养女未见其踪影。
西岳乾元二十九年,叶家幺子叶修亭娶妻秦安然,大秦西岳再结秦晋之好。
西岳乾元三十年,摄政王君墨临逝,次子君子琊继位,自请剔除封号,降为亲王。
西岳乾元三十年,傅贵妃在宫内自缢而亡,死后追加封号,衣冠葬入皇陵。
西岳乾元三十年末,乾元帝逝,太子继位,史称景德帝,其君家长女隐悦,封为皇后,为其遣散后宫,三千独宠加身,帝后伉俪情深。
西岳景德三年,容王自请前去封地,允。
容王府定居江南一带,此后未曾入京一步。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
秀丽的庭院中,一抹纤细的身影正缓缓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了一个八岁左右大的孩童。
孩童手中拿着一把匕首,白玉似的额头上,正冒出点点热汗。
他拉着女子的手,软软的撒娇,“娘亲,我的课业已经完成了,可以陪孩儿去放纸鸢吗?”
女子臻首微低,俯身细细的擦过孩童额间的汗,“好。”
说话,女子又似抱怨的说道,“你爹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给你布置这么多的课业,你还那么小嘛!”
“阿宁,你又在阿杞面前说为夫坏话,可是终于让为夫给逮住了吧!”身形修长的男子急急地穿过妙手长廊而来,走近一把就搂住了女子的纤腰。
“我又没说错,阿杞还怎么小,你怎么给他布置这多的课业。”不说还好,一说女子顿时就瞪向罪魁祸首,双眸温软,带着娇嗔,看着男子是心旌摇荡,这些年她早已不在触碰外面的事务,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就像是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妇人,每天就有一些风月闲情,褪去了初见时的清冷,整个人变得越发柔和,若是说出去,她曾统领十八骑,踏过西岳河山,估计都没有人会相信。
男子余光冷冰冰的看向娇妻身旁的小儿,心想着,要不要再给他增加一些课业,可是口中却是万般柔情,“好好好,是为夫错了,阿宁,你就原谅为夫这次。”
“你每次认错认得快,但却从来不改。”
“阿宁,你想想像你我这般大的时候,我们可曾有过这样幸福的日子,阿杞如今已经八岁了,想为夫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风云骑了。”
其实君子兮何尝不知,慈母多败儿,只是想着自己黯淡无光的孩童时期,她就忍不住将她曾经失去的,全部在阿杞身上补偿回来。
见着君子兮没有说话,顾燕月得逞的一笑,“阿宁,你和阿杞准备去哪里,为夫随你们一道。”
“算了吧,你去处理事情吧,我陪阿杞去放纸鸢。”君子兮微微推搡着顾燕月。
顾燕月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如今是太平盛世,哪里来的这么事情处理啊,走吧,为夫陪你们一起去。”
“好啊好啊,爹爹和娘亲一起去!”阿杞立马从君子兮身边挤过来,站到了两人中间,一只手牵了一个。
笑吟吟的就拖着他们往前走。
微风轻拂,落花满地,三人的背影,慢慢在岁月中凝结在一起。
愿君至此,灵犀相许,不负浮生,春风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