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一月末的夜空中,月牙儿弯弯,繁星闪烁,弘星躺在他的小金床上,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那个叫香甜。
直郡王府里,直郡王和他的一干亲信秘密商议——汗阿玛要维护弘星,可直郡王就是这样的性子,就跟着他这近三十年来矢志不渝地要争取皇太子位子一样。
福晋的身体情况多拖延一天就是一天的危险,他没有时间想其他办法,“只能”闯宫见到弘星侄子。
“福晋生死,本王一生,系于你身,万万拜托了。”直郡王深深地弯腰,鞠躬行礼。
“王爷!”他面前一位身形矮小瘦小,面容普通身穿黑衣的年轻人激动地一把拖住直郡王,“王爷行礼,草民如何担得?王爷对草民有救命之恩,草民万死不辞。”
直郡王眼里有泪水出来,他福晋病了,他才开始关注他身边的人,他当初随手一救,没想到这位义士一直记得。
“义士一腔热血,本王感佩之。义士的家里,但请放心。有我家弘昱一口吃的,不会少了义士的两个子女。”
“谢王爷。草民去了。”
身形一晃,年轻人不见了踪影。直郡王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良久不动弹。
午夜时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各大胡同还亮灯的地方也纷纷熄灯了,歌舞慢摇的男男女女们倒头就睡。
弘星今儿睡觉睡到特别好,梦里都是坐上月亮穿,和星星们一起睡觉觉。
白天里的下午,弘星和三叔一起去画院和王翚师先生、王原祁几位当代小画圣学画儿看画儿,回来毓庆宫经过前殿,恰好听到他大伯和他阿玛在说话。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跟那街上喊话一般,他耳朵又好,尽管他额涅捂着他耳朵直接抱着他离开,他也听到了几句。
其他的没头没尾,但他阿玛那句跟斗鸡上战场一样的声音他听懂了。
“孤会没有银子?莫说这不到一百万,就是几百万两银子又如何?我家弘星身上抖一抖就够五百万。”
弘星眼睛瞪圆,嘴巴张大,挣扎着就要下去和他阿玛理论,奈何他额涅死命抱着他。
弘星在他额涅怀里挣扎,气得小眉毛一根根竖起来,一副小龙喷火的架势。
弘星的宝贝都是弘星的。
可是弘星模糊知道他是巴图鲁,巴图鲁不能让额涅和姐姐担心。跟着额涅午休,陪额涅用晚膳,再也忍不住,直接跑来找他阿玛。
“阿玛,弘星的宝贝。阿玛长大了缺钱花应该去赚钱。啃老和花媳妇嫁妆,都是不对的。”
小嗓门铿锵有力,小胖脸板着,端得一派词严义正、正义凛然。
他阿玛本来就心情糟糕透顶,听到儿子这么一句,登时气得来——瞧着亲儿子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人喘手抖身体哆嗦。
“阿玛怎么花媳妇嫁妆了?你问问你额涅,阿玛花过她一文铜钱没有?”他堂堂一国储君花媳妇银子,他要脸不要,“阿玛没花你额涅一文钱!”
“太子妃你说,孤花过你银子没有?你告诉弘星。”太子疾言厉色地对上紧跟着赶来的太子妃,要她说话。太子妃张张嘴,衣袖里的右手握成拳刚要去哄儿子。弘星先开口。
弘星因为他阿玛对他额涅的态度气得来,小小的身板儿挤在他阿玛和额涅之间,跟一个小战士一般,双手一推他阿玛的,大腿。
“不许阿玛欺负额涅。”
亲亲阿玛:“……”
“弘星说‘啃老和花媳妇嫁妆’,是比喻句。弘星要防患于未然,阿玛不能花弘星的宝贝,也不能花玛法和额涅的宝贝。”
??
!!
“是比喻句,是比喻句……”他额涅傻眼。他阿玛就感觉胸口一个闷雷,一阵阵天旋地转,根本没听明白后半句。就那个气啊,脸色都青了,白眼直翻,眼看要晕过去。
“你,你,你说什么?啊?”
事关男人清誉,太子殿下弯腰一把拎起来亲儿子,还是眼睛发直,舌头打结。千言万语说不出来。
太子殿下就感觉自己比那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枉,可他儿子才四岁,根本不知道什么“男人的尊严”。
弘星一见他阿玛没说“不”——他阿玛就是没银子花了要动他的宝贝,弘星先讲道理。
“阿玛,弘星知道。街上有一些没银子的阿玛都花儿子的银钱,送儿子的宝贝去当铺换银子。阿玛,这是不对的。阿玛要学习搬砖送孩子进学的好阿玛,不能学做坏阿玛。”
“阿玛没有银子花,要动弘星的宝贝,弘星要保护弘星的宝贝,要‘防患于未然’,阿玛也不能去找玛法和额涅要银子花……”
!!!
亲亲阿玛,实在受不住,白眼一翻,朝后一仰。宫人们赶紧上前一步拖住,弘星恰好倒在他怀里,太子殿下就感觉他儿子身上的“金光一闪一闪”,真晕了。
他儿子就是混世魔王投胎,专门来气他的。这是太子殿下最后一个念头。
可是太子殿下晕过去了,事情也没结束啊。
弘星发现他阿玛突然睡着了,真生气了。这就是书本上说的心虚和躲避。他额涅抱着离开前殿他还是气不过,他额涅说“弘星要尊重阿玛……”他也不乐意听,他尊重阿玛,他阿玛做错了要承认错误。
弘星觉得他玛法最好,委屈巴巴地跑来找他玛法,梁九功说他玛法和大伯在说话,他就在外头等着。
他额涅送来的小伙伴闪电在一边打盹儿,他就在一边抹眼泪。
阿玛犯错还不承认错误,还要动他的宝贝……弘星哭得特伤心。
*
皇上眼睁睁地看着老大离开乾清宫,调整情绪,打开窗户,一眼看到外头园子里,浑身闪亮亮的哭得眼泪花花的小娃娃,登时什么情绪都飞了。
小娃娃怀里抱着一个青花瓷罐儿,脸上全是眼泪,衣襟前都湿了。皇上走进一看那个心疼得来——小娃娃一见到他,“哇哇哇”哭的那个凄惨。
“玛法——阿玛没银子——阿玛要卖了弘星——玛法……弘星的宝贝——哇哇……”
哭一声喊一嗓子,那个委屈得来——皇上本来就对老二胤礽一肚子气,听到弘星的前半句话,心跳停了半拍;听到后半句,直接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弘星不哭不哭。你大伯和你阿玛打架,我们不管他们。不哭啊。你阿玛不敢卖弘星的宝贝,玛法保证他不敢。他敢欺负弘星,玛法打断他的腿。不哭不哭啊。”
亲亲玛法抱着哄着,弘星在玛法的怀里“哇哇”哭,一边哭一边告状。
“玛法——阿玛和大伯说——玛法,阿玛不乖啊玛法——”
“不乖不乖。玛法打他板子,打三十大板。”皇上更生气两个儿子更心疼乖孙儿——明明梁九功说老大和老二吵架,太子妃就抱着小孩儿离开了。可这眼见着,弘星绝对是听到他阿玛那句有关“宝贝”的话了。
皇上气得真要打一顿老二,接着又听到乖孙儿的下一句。
“玛法——弘星生气啊——哇哇——弘星伤心啊——哇哇——”弘星窝在他玛法的怀里,感觉他真伤心了,他阿玛上次抢他玩具给大哥他都没这么“伤心”。
伤心的弘星继续诉说他对他阿玛的不满。
“玛法——阿玛没有银子,他还不去努力,别人家的阿玛都在辛苦搬砖赚银子养家糊口,弘星的阿玛天天花银子败家。哇哇——弘星说他不能啃老不能花额涅的银子,他还欺负额涅,哇哇——”
*
皇上好悬没忍住笑出来。
皇上哄着乖孙儿哭完这一场,趁小孩子吃东西补充体力的时间了解完全过程,又想笑,又气得慌。
啃老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他心里想的?皇上一时间心里头酸甜苦辣都有,唯有沉默。
皇上等乖孙儿吃完一份炸槐花儿,一份荠菜团子,又吃完一个榆钱儿窝头,瞧着他小猪崽一样满足撒娇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
弘星精神恢复,五脏六腑都是榆钱儿甜甜的味道、荠菜团子泥土的芬芳,眉开眼笑。
“玛法,还有炸花椒芽儿、柳树芽儿、糊饼子。”
“好,晚上我们吃炸花椒芽儿、柳树芽儿、糊饼子。韭菜翠绿,炒鸡蛋金黄的虾皮白白的,铺在一张和好的玉米面饼上。哎呀,刚出炉的糊饼子又香又脆,那个好吃幺,我们弘星一到春天就爱吃这一口。”
弘星眉眼弯弯。
“还有茄子泥,还有芝麻酱糖饼。”
“好。还有炒合菜,小葱拌豆腐。豆腐嫩嫩的,小葱青青的,拌在一起啊好看又好吃。”
祖孙两个一起研究春天里的四九城美食美景,晚上一起用春天里的小野菜,开开心心地回来毓庆宫。
晚上的时候,他阿玛和他承认错误,“诚恳”地表示他一定努力加油赚钱养家,保证不啃老也不啃小,更不花他额涅的宝贝。
弘星大方地给予鼓励和支持。
“阿玛棒棒哒。阿玛加油。”
亲亲阿玛喉头一梗,真想去问问列祖列宗他这到底是哪辈子欠下的债。
光道歉不行啊,小孩子是那么好哄的吗?太子殿下抱着亲儿子“含泪”表示:“今晚上……不对,每天晚上,阿玛给弘星洗澡,这事儿,能过去不?”
太子殿下说不出来那句“阿玛给弘星道歉”,说了一句“每天”,每天好啊,弘星大度地拍拍小胸膛:“过去。”
亲亲阿玛:“……”明明应该松口气的,怎么感觉压力更大了那?和儿子一起解决“人生三急”,给儿子摘下来身上的珠珠串串、小金锁、小玉佩、东珠串串……脱衣服,脱鞋子,抱着他泡在宽宽大大能养鱼的超大型浴桶里……
洗澡、洗头发,陪着玩水……重点是玩水。每天洗澡,每天玩水。光溜溜的小身板熟练地在温水里扑腾来扑腾去,还在水里憋气,吓得他心脏都停了一瞬。
可是小孩子憋完气再猛地一抬头,还冲他嘻嘻笑。
太子殿下感觉呼吸不畅的是他自己。
等到一刻钟过去,水要冷了,抱出来站到浴桶边的竹椅子上,伺候着儿子擦干……弘星在椅子上跳来跳去的,小小的兴奋:“阿玛,我们去看大海啊,大海里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水。”
太子正在给儿子擦头发,随口一句:“江南有黄河和长江,没有大海。”
弘星:“有大海。”毛巾太大盖住他的头,清脆的小奶音从毛巾里传出来:“阿玛,弘星知道,黄河有入海口,长江也有入海口。”
亲阿玛那个乐呵:“都不在路线上。”
“松江和苏州啊阿玛。”弘星记得松江和苏州是两个很大的港口,地图上有,“阿玛,我们去看大船,很多很多大船。”
“看大船还不好看?过几天去罗马的船队从天津卫出海,弘星去送送。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船。”
弘星脑袋里灵光一闪,大眼睛一转,乖乖地转身抬脚,伸胳膊伸腿穿亵衣亵裤,到了床上的时候,终于问出来。
“阿玛,罗马好看吗?老师说罗马elegante。”
太子:“……”当年学的那点儿意大利语都还给老师了,elegante啥意思?
“阿玛虽然没去过,但阿玛相信,全世界京城最好看。”“镇定自若”·太子抱着儿子躺在他的小金床上,自以为今儿的任务完成了……
弘星在被窝里滚一圈,趴在枕头上,顽皮的小样儿:“阿玛,要亲眼看过,眼见为实。”
乌溜溜的大眼睛闪闪亮,使劲地朝他阿玛发射小信号。
亲亲阿玛想板脸没板起来,捏捏他的胖脸颊:“乖乖睡觉。”
“不要。”
太子:“……”看看时间,距离熄灯时间还有两刻钟,小孩子确实不困。
“那……阿玛给弘星讲故事?”
弘星睁大眼睛:“睡前故事啊阿玛?”
“睡前故事。”亲亲阿玛为了哄儿子豁出去了,“阿玛给弘星讲啊。宋朝时候有个穷秀才,学习非常辛苦。多年后他终于准备进京赶考。路上,在一条溪水边,他看到一群快要被淹死的小蚂蚁,就找来一片干树叶顺手救它们……”
弘星眨巴眼睛,安静地听完。
阿玛给他洗澡,他好开心,很开心很开心的开心。阿玛还给他讲故事,他好高兴,小鸟儿飞飞飞躺在金子上睡觉的高兴。
可是,阿玛的故事不对啊。
弘星眼巴巴地看着他阿玛,觉得自己很有责任告诉阿玛,这故事是不对的。
“阿玛,主考官看不清考卷,认不清一个“太”字的一个点和蚂蚁的区别,是大错。”
“……有些官员常年看书,年龄也大了,眼神儿不好。”
“那年龄大了,眼神不好,皇帝应该选其他人做主考官。”
“……”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弘星的眼睛里全是疑问,太子想解释说“看卷子的时候,有副考官先看,看好了再给主考官。不对,想说官员年龄大了才有资历,也不对……”
“主考官眼神不好,还欺瞒他的皇上,是他的不对。”
弘星小眉头一皱:“阿玛,做皇帝要明察秋毫,不能随意被人欺瞒。”
!!!
一刀插在胸口,血淋淋的。太子殿下第一次感受到他作为一个“聪明儿子的阿玛”的痛苦,忒酸爽。
一更天的更鼓声拯救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赶紧哄着儿子睡觉觉,还承诺明儿带他去花鸟市场看鹦鹉念诗。
弘星打个小哈欠,乖乖地睡觉。
弘星的梦里,从一颗颗星星和他一起学习《百家姓》取名字,到月亮船儿弯弯摇摇,眉眼舒展嘴角上挑,不笑也笑……到他被一阵杀气惊醒。
脑袋里还有小系统大声疾呼:“主人,主人,快醒来。出人命了。”
弘星一骨碌爬起来就要下床,小系统拼了系统命地喊个不停:“快喊刀下留人主人。主人的大伯派人进宫找主人,皇上气得要杀了那个人。主人你快喊。”
弘星扒开床幔不顾宫人的阻拦鞋子也没穿用足他最大的声音大声地喊:“玛法刀下留人——”“玛法刀下留人——”“玛法刀下留人——”
一边喊一边朝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