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里被“自己”抱在怀中的,以黑色毛线为头发,绿扣子为双目的女巫布偶咧着那张缝合线形成的笑容,一动不动,就如同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是一个布偶,但声音却切实地从它那里传了过来,准确来说,是“自己”听到它在说话,而布偶并没有实际在物理层面上发出声音——这让迪克不由地开始担心小阿丽亚娜的精神状况。
“应该说‘这一次’不是才对吧?”它这么说道。
是这样没错呢,小阿丽亚娜淡淡地想到,她并不是第一次因为知晓这扇门会在什么时候开启而提前站在这个地方等待,不然她是不会知道这扇门的外面只有跟里面相差不大的金属走廊的,而她不能自由移动的,唯一的朋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了。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会在每次这扇门即将开启时站在这里等待。
明明知道这扇金属大门外面的空气跟里面在成分上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金属大门里侧还因为相对封闭而装设有空气过滤装置的缘故空气中的含尘量要更加少,但她还是觉得外面的空气更舒适。
心情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呢,小阿丽亚娜垂下眸子,抬手摸了摸怀中布偶那头黑色的看上去有些粗糙的毛线头发,迪克因此而感觉到了这个布偶虽然看上去有些恐怖——甚至小阿丽亚娜还能听见这个布偶说话——但实际上的手感也不过是一个柔软的布偶罢了。
“不过,就算是‘探望日’,你的父亲肯定也不会来看你吧?他如果要来的话一定会避开这种想想就知道会有很多外界的人来设施内的情况的,毕竟——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身为他独生女的你被关在这里呢。”被抚摸着毛线头发咧嘴笑着的布偶这样说道。
抚弄毛线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小阿丽亚娜眨了眨眼,从声音中也听不出多少失落的情绪:“他如果要来的话一般都会提前预约,而我的主治医生知道之后一定会提前告诉我并让我表现得正常一点以期能够打消他日益增长的撤销捐助的念头。”
“我是无所谓的,”小阿丽亚娜继续开始抚摸布偶的脑袋,“无论是父亲是否来访还是他是否有打算撤销援助这里的念头。”
“倒不如说——你对他这个人就无所谓?”布偶问道,它的脑袋因为小阿丽亚娜的抚弄而微微歪到一边,看上去就仿佛它动了一样。
“不,还是有所谓的,”小阿丽亚娜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抬头看向大门的方向,“只有他才能决定我是否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里。”小阿丽亚娜轻声说道。
她的耳边敏锐地听到了空气过滤装置发出的声响的改变——她知道疗养院封闭设施内的空气过滤装置跟设施外侧的大门属于同一个设备同一个电箱控制的,而她很清楚这个声响是空气过滤装置自动换挡工作造成的,这个时候并不属于空气过滤装置换挡的时间。
所以,这个换挡是因为第一层封闭金属门被打开了,有外界的空气流入所造成的,看样子,外界的探访者们已经进来了。
对如此复杂的信息分析且所得出结论仅仅只在小阿丽亚娜的脑海中进行了不足十秒钟,在小阿丽亚娜轻声说出那句“有人来了”的下一刻,小阿丽亚娜面前的金属大门响起了门禁通过的声响。
大门打开的那一刻,金属大门外侧的金属走廊果然出现在眼前,不过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站在金属走廊和设施内部的交界处的带头的两名身形健壮的护士以及他们身后一群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卫衣牛仔裤,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并非设施中的人。
不过迪克非常敏锐地注意到其中竟然有身穿白大褂的人,只不过这些人的胸前并没有设施内医生的铭牌,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用蓝色的绳子挂在脖子上的套在棕色人造牛皮里的什么证件。
但迪克现在是在小阿丽亚娜的身体里,也就是说他看到了也就意味着进入了小阿丽亚娜的视野中了,小阿丽亚娜不但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放眼一望,从这些人身上暴露出来的信息就瞬间进入了她的脑海中,比如这些人中哪位与设施内部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以及……
“说起来,今天似乎也有参观实习的学生?”布偶这样说道。
“嗯。”小阿丽亚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怀中的布偶。
而金属大门外的两名护士在看到因为站在门后而在大门打开的现在完全就是站在两人面前不远处的小阿丽亚娜后,脸色完全变了,两双眼睛中都写满了恐惧,虽然戴着口罩,但还是能够从其中一名护士面部肌肤的抽动中看出他无声地在喊着——“怪物”。
另一名护士强自镇定下来,她有些粗粝的嗓音能够印出来语气在尽可能地温柔,但是她的双眼中依旧有无法完全消退的恐惧:“44……阿丽亚娜?你在这里干什么?”
4413,她的病房号,也是她在这所疗养院内的编号,当然这串数字并不是说这个设施内有四千位多个病人,而是指她是设施内最高层(第四层)的第四区域的第十三个患者,不过,她想,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大概整个设施内没有医生和护士记不住她的编号吧?
毕竟,如果被安排照看“怪物”的话,需要格外小心谨慎吧?而4413就是这个设施内对于“怪物”的代称。
“差一点在访客面前说出来了?”布偶嗤嗤笑道。
小阿丽亚娜这一回并没有回答怀中布偶说的话——当她还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她的朋友说话的时候,她曾经当着被安排照顾自己的护士的面与它对话,结果就是她的主治医生差点将她诊断为精神分裂,如果不是父亲警告主治医生如果敢在她的病历上这么写就直接停止资金援助,那么她大概真的很长时间都别想离开这个设施了。
从那以后,她就学会了在有医生或护士的地方不跟她的朋友说话,至于其他病人——他们的话一般都会被当成是臆想或胡言乱语。
“我听说有客人,就想来看看。”小阿丽亚娜这样说道。
而被回答了的护士语气和缓,甚而至于小心翼翼,表情无法控制地无比僵硬,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小阿丽亚娜吃掉一般:“很遗憾,今天并没有来拜访阿丽亚娜的客人。”
明明这名护士因为就职于精神疗养院需要经常控制住发狂的病人的缘故所以身形非常健硕,却用仿佛自己正在遭受极大的性命威胁般的态度在说话,可是她面对仅仅只是一名不足五岁的小姑娘——她的身高甚至还不到她的髋部,却哪怕居高临下也不能让她感到安全。
这一切让这一幕显得既可笑又荒诞。
但无论是另一名从头到尾都因为恐惧而选择一言不发的护士还是小阿丽亚娜都似乎对于这一点习以为常,小阿丽亚娜收回了仰着头看向跟自己搭话的护士的视线:“这样啊。”
她的语气非常冷淡,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或许并不奇怪,但是对于见识过之前小阿丽亚娜那份许多成年人尚且不及的礼貌的迪克来说就有些奇怪了,直到他用小阿丽亚娜敏锐的听觉听到了那两名护士悄悄地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这些人未免也太过分了?!迪克在小阿丽亚娜的脑海中有些咬牙切齿地想到,如果不是使用的是小阿丽亚娜的身体,他的拳头可能已经硬起来了——至少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不喜欢吃亏了。
他更多的是让别人吃亏——这里特指他在马戏团的几个伙伴。
小阿丽亚娜非常自觉地抱着自己怀中的布偶转身走了,因为她很清楚如果她不离开的话,两名护士大概是不敢冒着让这些外界的访客们“有生命危险”的风险把他们带进来的。
而那些不了解设施内部的实际情况,又或者说之前来拜访的时候没有见过小阿丽亚娜的访客们都因为小阿丽亚娜的外表而对两名护士赞赏有加,至少他们的言行从表面上来看,是对一名年幼的精神异常患者如此的耐心、友好。
当然,这种想法只持续到进入设施的内部。
因为双方的路线上前面部分是重合的,而小阿丽亚娜年岁不大,人小腿短,再加上她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的缘故,所以她虽然提前离开,但是她的步速实在是感人,尤其是她身后跟着一群由身形健硕的疗养院护士带头的成年人,这些访客基本上算是跟在她的身后走的。
而在进入第一区的范围内,也就是正式见到设施内的精神病人之后,无论是迪克还是身后的那些访客都看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精神病患者的言行本来都是不可预测的,他们就像某种难以捉摸的人形异生物一般,有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胡言乱语自有一派神奇的逻辑在内,有的时候又会认为前者的想法只是自己的错觉。
而本应该众生百态的设施内的精神病患者——有人站在那里拿着设施内棱角全部磨圆了的叉子当成是烛台,跪着进行什么奇异的祷告;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搭积木,成果明明精巧到令人惊叹,却在最后一刻一脚踢倒,并且高呼“破烂,都是狗屎!”;有人看着什么都没有在播放的漆黑的电视屏幕却仿佛在看什么狗血电视剧一般哭得稀里哗啦,还用手去抽旁边根本就不存在的抽纸,没有抽到后就疯狂地抓挠自己的双臂哭喊着“用光了”然后被一旁的护士制止……
这些状况在看到抱着布偶走在最前面的小阿丽亚娜的时候,全部,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地停止了。
大厅的区域里瞬间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访客们都下意识地放轻步子,有人甚至在那样的视线中萌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的时候,一部分患者竟然朝圣一般地跪了下来——
朝着走在最前方的小阿丽亚娜。
“啊啊啊我们古老的,伟大的,至高无上的神啊——”那名拿着磨圆的叉子当做烛台的患者竟然直接流出了眼泪,他近乎狂热地望着小阿丽亚娜,“您是地震的掌控者,恐怖的征服者……”
“无限空间的永恒之王!如果您愿意,即可降临于此,赐予我等通向无垠之地的指引——”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仿佛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在渴求他唯一神明的垂帘,虔诚而又扭曲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