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遭到袭击的受害者,再加上本身就具有足以得到高度重视的危险性,小阿丽亚娜很快就被随后赶来的设施医护人员“护送”回了她在设施里位于第四区域的病房内。
没过多久,似乎在设施内有着不低的地位的小阿丽亚娜的主治医生就让医护人员把她带到了诊疗室里,对她进行了心理疏导。
无论是在之前依附在小阿丽亚娜的身上时听到的这位主治医生与奥巴代亚的对话还是从小阿丽亚娜跟她的布偶的对话之中,迪克对于这位主治医师的印象都实在称不上好,哪怕他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见到过这个人,毕竟从那些对话中不难看出这是一个为了疗养院的赞助,也就是金钱,可以完全没有职业道德的医生。
不过出乎迪克意料的是,对方在对小阿丽亚娜进行心理疏导的时候,作为一名精神疗养院的医生,还是非常尽职尽责的,至少,就专业水准而言,对方完全足以称得上是一所高级精神疗养院的医生。
反倒是小阿丽亚娜,只是抱着怀中的布偶,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医生的问题,如果这位医生问到了她不喜欢或者不感兴趣的问题,她会选择闭口不言,作为病人来说可以说是相当不合作的态度了。
但是,迪克依旧没有对对方有多少改观,因为他无论是脑海中的他还是小阿丽亚娜都非常明白,专业水准跟本人的性格和想法是没有任何的必然联系的,并且这名医生之所以态度如此地耐心,未尝不与小阿丽亚娜现在的监护人是疗养院最大的赞助者有关。
不过相比起小阿丽亚娜对对方无声的拒绝和抗议,迪克要更加不喜欢对方,因为这个人作为小阿丽亚娜的主治医生显然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病人在设施内的处境,或者说,他就是造成小阿丽亚娜这种处境的原因之一,他只关心小阿丽亚娜是否有在变好一些——
毕竟,这关系到这所设施以及他本人能否得到更多的赞助。
迪克甚至用小阿丽亚娜敏锐的观察力看到了他会将小阿丽亚娜拒绝回答的问题往好的方向引导,而小阿丽亚娜或许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会将说出口的话主动调整成对方想要得到的那些回答,但又好像是经过了对方引导的结果,而对方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小阿丽亚娜远超这个年纪的智慧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让迪克感觉到心惊,比如她完全明白自己的父亲与这所设施之间的利益关系,记得每一个认识的病人以及医护人员的姓名、性格和大致经历,能够通过得到的信息快速判断访客的大致身份,甚至在遭遇危机的时候能够准确利用自己的能力在不伤害到他人的情况下自救。
想起了那个兜头将那名想要杀死小阿丽亚娜的女人浇了个透心凉的被损坏的灯管发出的烟雾触发了的防火装置,迪克有些想笑,又有些眼眶酸胀,他想要紧紧地抱一抱这个他或许永远也没有办法拥抱的小姑娘,小阿丽亚娜的温柔,那个时候却从来都没有被人察觉到。
她是受害者,是被袭击的那个人,面对那样尖锐锋利,足以直接将她杀死的匕首,面对那样充满了憎恨的眼神,小阿丽亚娜自己都微微发抖了,她完全可以因为这份惊惧,像对待当时将她狠狠按在地上的护士那样使对方完全失去攻击的能力,也可以让头顶的灯管直接砸下来,那样的情况没有人能责怪她。
但小阿丽亚娜没有利用自己的能力以任何的方式去伤害对方,其实早在被压在地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那个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怀孕了吧,所以她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用一点“雨”让这个因为失去了丈夫而完全陷入疯狂的女人冷静一下。
而她只需要在对方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过多而陷入无措的空档提醒她——你还有自己的孩子。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在这个设施内,在所有的医护人员的眼中,她是一个拥有诡异能力的怪物,在部分患者的眼中,她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可以指引他们通往“无垠之地”的神明,医护人员只希望她不要伤害他们,那些患者只希望她显露“神迹”,没有人在乎她只是一个甚至不到五岁的孩子,更没有人在乎她作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小阿丽亚娜虽然沉默寡言,但本质上却是一个温柔的孩子啊。
在已经模糊了的遥远的记忆中,忆起在自己的邀请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诱惑,不顾一身漂亮的礼裙,爬上了单杠的红发碧眼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迪克心下一片酸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给小阿丽亚娜一个拥抱,告诉她,坚持下去的话,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一定会遇到一个愿意给这个时候的她一个拥抱的人。
“虽然我觉得你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有必要接受什么治疗,不过这样真的好吗?这是隐瞒真实情况吧?不过欺骗医生什么的很有趣,我看得很开心哦?”在小阿丽亚娜结束了心理疏导,离开了诊疗室,轻轻关上了身后诊室的门的时候,她抱在怀中的布偶出声道。
小阿丽亚娜垂眸,摸了摸布偶的黑色毛线头发:“但是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爸爸希望我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医生希望爸爸不要停止对疗养院的赞助,而我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除了得到你的真实情况以外?”布偶像是嘲讽又像是称述事实,刻意把并不属于“大家想要得到的结果”补充了上去。
小阿丽亚娜却仿佛没有听出布偶语气中隐隐的嘲弄,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不经意间地,她缓缓抬起头,下一刻,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
因为这一片区域饱含了诊疗室、医生们的办公区以及休息区,如果不是需要诊疗或者医生让护士们带患者到这片区域来,这片区域是很少会看到患者的,而现在又是工作时间,所以就连医生或者护士们都很少出现在这片区域,可以说这条走廊上本应该是空无一人的。
但是就是在这样一条走廊上,封闭的设施内其他区域几乎见不到的有着金属防护网的钢化玻璃窗让午后的阳光倾泻了进来,诊疗室外面的几乎称得上是摆设般的长凳上坐着一名正在翻阅一本书的青年。
身穿白大褂的青年长长的腿在被打扫得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因为阳光以及设施顶部灯光的缘故投射出长长的影像,他微微垂下的一双眸子神秘而又静谧,像是放置在长凳上引人驻足,想要品味的美酿。
青年的神情很专注,翻书的动作非常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走廊静谧得就连这样的翻书声都会清晰入耳。
所以,关门声和她走路的声音没有听见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吧?小阿丽亚娜抱着怀中的布偶,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坐在那里的,不久之前帮她捡起了怀里的布偶的年轻的实习医生。
被小阿丽亚娜盯着,这位其出现在这一段过去中本身就最出乎迪克意料的年轻的莱科特医生终于抬眼看向小阿丽亚娜,温和地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书抬了起来,让小阿丽亚娜看到封面:“感兴趣吗?”
那是一本立陶宛语著作,或者严格来说是一部戏剧——《母亲》。
再次让迪克吃惊的是,小阿丽亚娜没有任何障碍地就看懂了这本小说的立陶宛语标题,她眨了眨自己的绿眼睛:“作者是马克西姆?高尔基,所以这一本其实是立陶宛语的《瓦萨?日列兹诺娃》?”
年轻的实习医生没有因为小阿丽亚娜的说的话而露出任何与吃惊有关的神情,只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切了,如果说之前温和的笑容都只是他待人的礼节或者面具的话,这一刻,迪克感觉到他是真的将小阿丽亚娜视作了可以平等对话的存在——是的,对一个严格意义上来讲还不到五岁的孩子。
他笑着合上了手中的这本书,看向小阿丽亚娜,如同在对待一名年纪相当的女性般,说道:“你看过《瓦萨?日列兹诺娃》?”
小阿丽亚娜点了点头:“家里的书架上藏有俄文原作。”
“那么你知道这本书实际上两个不同的版本吗?”年轻的莱科特医生问道,他的声音低沉但是悦耳,语速也很特别,不快也不慢,有一种让人沉静下来的魔力,“第一版写于1910年,现在市面上绝大多数的版本都是1935年经过著作者本人改写过的版本。”
小阿丽亚娜从一开始的“看在他帮我找回了朋友的份上跟他聊聊吧”变成了真正地“想要聊一聊”,于是从原本虚虚地坐在这位还年轻的莱科特医生的旁边,脚还能勉强接触到地面变成了稳稳地坐在长凳上,两只小脚已经碰不到地面了,她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就非常肯定地说道:“我看到的版本出版时间是在1935年之后。”
然后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年轻的莱科特医生手中看上去并不算新但是保养得很好的书,再瞄一眼:“所以你手上的这一本……”
看到小姑娘神似一只想要朝小鱼干伸爪子却又在犹豫这条小鱼干是否属于自己的神情,年轻的莱科特医生忍俊不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这本书是没有经过修改的第一版,瓦萨谋杀的不是丈夫而是自己因奸/淫而被起诉的兄弟,虽然第二版更加丰富饱满,不过我更喜欢这一个版本里描述的瓦萨。”
“最初的版本中阶级对峙的因素更加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赋予了瓦萨更复杂的人性,作为心狠手辣的杀人犯,她的灵魂在自我的自私和贪欲与天性的母性和亲情间挣扎,我很喜欢这种自我矛盾的碰撞。”
年轻的莱科特医生看到小姑娘已经变得亮晶晶的双眼,温柔地笑了,他将手中的这本书递给了她:“我可以把它借给你。”
小阿丽亚娜就像是被小鱼干引诱的幼猫,立刻就把小爪子伸了出去,但是她足够警觉,很快就从这种诱惑中挣扎了出来,她有些怀疑地看向轻笑着看着她的青年莱科特医生:“有什么条件吗?”
“条件当然是有的。”年轻的莱科特医生像是拿着小鱼干在戏弄小猫一般拿着那本书,脸上满是笑意但语气似带着钩子般漫不经心。
小阿丽亚娜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松了一口气,再怎么聪明她也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她的阅历不足以让她抵挡经验丰富并且足以称之为天才的汉尼拔?莱科特,哪怕对方现在只是一个实习医生。
而小阿丽亚娜脑海中迪克却知道小阿丽亚娜的反应已经达到了年轻的莱科特医生的目的——让这个小姑娘放松警惕。
年轻的实习医生将这本书递给小姑娘,轻笑着说:“这本书是我从我的故乡带出来的,是我非常喜欢的藏书,条件就是,你得好好爱护它,看完之后要及时还给我,不介意的话,最好再跟我聊聊观后感。”
(*文中有关《母亲》的资料出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