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遁形-三十七
桔子粟/文
天色由灰转黑,乌云凝作一团,一会儿圆一会儿方,转眼又成了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失去了信号,只剩下单调的雪花纹。
雪花纷纷扬扬,很快消耗殆尽,只剩下满世界的黑。这黑却不是安定的,它摇摇晃晃,沿着各个角落打转,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颠个个儿。
仓促间,一股力量冲了进来,带着刚刚好的温暖,撑住了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
“时温。”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时温那一刻不太想得起这是谁,准确说,这样的情况下,她几乎失去了分辨一切事物的判断力,只剩下潜意识和本能。
潜意识告诉她来人可以信任,本能便驱使她握住了扶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
“你哆嗦什么?”感受到掌心的颤抖,她不自觉问。
孟彧垂下眼皮,目光掠过自己稳若泰山的手,停留在腕部。
覆盖在腕部的这只手可以说跟女生常有的漫画手毫无关系,不白也不柔嫩光滑,五指倒是修长,大拇指指根连接手腕的位置却绷着紧实的肉感。此刻一颤抖,就直接成了一件“手型的电动牙刷”,还是卡布基诺色的。
“对不起,我低血糖了,身体本能。”他慢悠悠地开口道。
时温顿了下,缓慢向前移动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孟彧以为她是难受得紧,连忙问:“怎么了,还能坚持吗?”
覆盖在腕部的力道放松又绷紧,也不知道她临时想了些什么,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只是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走吧。”
孟彧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扶着她慢慢走到车子边,安顿好她之后,自己才从另一边坐进驾驶座。
车里有新鲜的早餐,他撕开包装壳递过去:“先吃点东西再休息。”
时温却没动,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双目轻阖,脸上瞧不出喜怒。
“你怎么知道我低血糖?”她问。
原来是计较这件事,对他的戒备心果真是一直没放下。
孟彧轻笑了一声:“观察。”
他这么说,时温却没附和,眼睛闭着,两只手并没有受到目光遮蔽的阻碍,熟练地一层层剥开糖果外衣,雪白奶糖暴露在空气中,转眼就进了她的嘴里。
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倒像在无声地发号施令,说下去。
孟彧伸出手,试探着,去接她手里的垃圾。
没有成功。
对方死攥着不松手,他只得作罢,取下车载迷你垃圾篓递过去。
“我坦白,我是听刘警官说的。”
或许是缓和了些,时温终于慢悠悠睁开了眼,看着他。
孟彧:“我见完谢恩行想找你,他们说你出来了,正好刘警官也在,听见他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餐一会儿低血糖犯了怎么办。但他要出任务,我就过来了。”
时温终于放了手,糖纸落入篓子里,空出来的手指接着撕完了剩下的早餐包装袋。
“谢恩行那边怎么样?”
孟彧扯了张湿巾,不急不慢地擦拭着手指。
“我问了他几个简单问题,要求也很简单,不用多说,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
时温抬起眼。
孟彧不急不慢地继续说:“在我重复他的基本信息,以及他捐助了很多福利院、经常资助空巢老人和孤儿时,他都很肯定且很平静地回答了‘是’。”
这些是他的真实信息,据此也能掌握他说真话时的反应了。
吸管扎破塑封膜,温热的液体顺着管壁涌上来,溢出苦涩的清香。
时温微微皱了皱眉,她不太喝得惯咖啡,不爱甜并不等于喜欢又苦又酸。
“你先问的谢一明还是谢傲雪?”
“谢一明。”孟彧说,“我问他,‘谢一明也是你帮助的孤儿之一,是吗?’”
时温:“他说了否吧,而且没说谎。”
孟彧点了下头:“所以我又问,谢一明的母亲是二婚才嫁给你的吧?”
“他犹豫了。”他说,“看唇形是在‘是’和‘不是’里纠结,最后还是老实地选了前者。”
说到底,谢一明究竟是不是谢家血脉和谢傲雪的死亡没有必然联系。所以,在避无可避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地会选择牺牲这条信息。
谢一明是,谢恩行同样是。
时温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只问:“谢傲雪呢?”
说到这个问题,孟彧沉默了一下,他偏了偏头,掌背就抵住了太阳穴。
“根据他的反应,他确实早就知道谢傲雪是他亲生的女儿。”
原来是在斟酌怎么转述这个过程,斟酌过后,果然还是觉得略去过程只告知结果更为妥当吗?
一时间也没想到要说什么,时温转回目光。
车子刚洗不久,外头的景象透过车窗玻璃一览无余。大概是恰逢绿灯,行人挤挤攘攘地踩上了斑马线,高矮胖瘦不等,身份也都未可知,一眼瞧过去,却只留意到了一个穿粉色上衣的半大小女孩,稳稳当当坐在父亲的肩头,一下子就成了人群中最高的存在。
能看得多远不知道,但于她而言,父亲就是当下她心里的巨人吧。
顶天立地的守护者。
“这正证明了你的预感,不是吗?”
久久未听到时温的回答,孟彧只好自己主动点。
“这下好了,凶手的位子,谢恩行更加坐不稳了。做父亲的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出那样的事情。”
“也不是不可能。”突兀地,时温搭了句话。
孟彧一愣,随即又问:“你是指那些证据?”
“上面要是急着结案,如今证据链和口供一应俱全,倒也可以交差了。只不过——”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时副支队长不如果是会断这种糊涂案的人,我们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见面了。”
警局里已经传出风声,管理者准备结案,还能给出这点最后期限都是因为时温的坚持,如此锲而不舍,必然是心里存疑。
“我今天本来只是来确认谢一明的真实身份。没想到谢一明给我讲了一个意外的故事。”
孟彧没有打断她,安静地听着。
时温:“关于谢傲雪的。”
手里端着东西,哪怕没有欲望,不自觉地,也会想要喝一口。待再反应过来时,早已让这不喜欢的味道熏得皱了眉头。
时温接过孟彧及时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将杯子远远地放在一边。杯底还没接触到置物台,她恍惚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眼尖如孟彧,自然发现了她的异常,问:“怎么了?”
“我在想。”她说,“东西也好,人也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论换成什么包装被夸得多厉害,还是不喜欢。”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内里还是那一个,就依然不喜欢。
她这么想着,孟彧这回却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什么?”
“我想你应该特别清楚,”时温说,“对于不喜欢的人,有些人选择远离各自安好,有的人,却是会去诋毁的,尤其在压抑久了的情况下。”
孟彧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为什么他要对这一点最明白,但理智告诉他这个问题不是现在的重点,于是他也没执着,依靠上下文的联系,大脑飞速运转着:“你是说,谢一明和谢傲雪?”
时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道:“谢一明告诉我,谢傲雪其实是个皮条客。”
孟彧顿了顿,片刻后,他反驳了她的观点:“你也说了,谢傲雪的孩子是谢一明的,他没有理由诋毁她。”
时温侧转过头,自然而然地,两道目光在空气里相遇,不过只一小会儿,有人率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手机。
那屏幕上也不知送来的是什么消息,只看见浏览的人瞬间变了神色。
“现在有了。”她沉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