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遁形-四十
桔子粟/文
下午六点,也许还差两分钟,为了不迟到墙上的钟表早就被刻意调整过。
究竟差多少?
不记得了,琐碎的事情堆积太多,重要的反倒记不清楚了。
比如,今天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吃饭,根本用不上准备这么丰盛的饭菜,更不必要开启这瓶毫无酒味的甜腻米酒。
那个人不会来了啊。
哪怕家里已经备好成箱的米酒,自学成功她最爱的回锅肉,圆满唱出她写的每一首歌。
再多再多。
门口也不会再响起清脆而有特定节奏的敲门声,打开门,看见那张温柔脆弱的脸,迎接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
既然如此,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u盘里单独存档的歌单没意义,餐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没意义,杯子里倒好的米酒更没意义。
全都丢掉。
刻意调快的钟表、久久未曾翻页的日历、仅此一支的刻字录音笔......
这世上最拙劣的自欺欺人。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全都丢掉,抹去所有痕迹,这个人就不曾存在过。
没有遇见,没有相识,就不需要费尽力气去遗忘。
但总有些抹不掉的。
扎根于脑海里的回忆片段,贯穿于生活中的日常习惯,仅仅只是在饭店点饮品时下意识说出一句“能不能少点糖”,便能想起那个人,因为她而染上的习惯。
饭桌上的荤素搭配,奶茶店里的少糖去冰,隔三岔五贴在脸上的面膜,所有的小习惯,全都是她。
深深地嵌入生命里,和所有的美好与苦难联系在一起,填充前半生的人。
所以,哪怕倾尽一切,也是要捍卫的。
捍卫你鲜活的梦想,以及,死去的愿望。
她一直在这么做,坚定不移,甚至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于是沦落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
更恶心的,可能成为了真凶的帮手。
“谢傲雪,是谢恩行的亲生女儿。”
那个女警察说出了这样的话,作为佐证的,还有一张鉴定报告,清晰工整的黑色字体,严肃公正的红色印章。
“你们俩不和,这件事你不知道也正常,只不过——”
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太过瞩目,以至于完全掩盖了淡色嘴唇的光泽,让人忘了去看唇形变换,但还是能听见声音。
“你们的关系真的是那样吗?”
哪样?
她编造的那样?
还是福利院里别人看见的那样?
太多了,她也有些记不清搞不明白了。
唯一清晰的,是听见女人冷静淡漠的声音时,胸口的堵塞感。
像是让人攥住了心脏,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知道的,谢傲雪原名白薇。或许你也知道,她是白中旭——烂尾楼原开发商的女儿。我现在跟你说点你不知道的。”
“谢一明,星成集团新任董事长,也是谢傲雪的哥哥,实际上并不是谢恩行的亲生儿子。他是烂尾楼受害者的遗孤。”
她没有旁边那个人的专业能力,看不出所谓的微表情背后的玄机,不知道这个面无表情的女警察是否在说谎。
但她知道,对方随后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你应该明白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谢恩行和谢傲雪是至亲,谢一明如果得知谢傲雪的那层身份,你认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反正不会是她先前所认为的那种关系。
他们仍然可以是恋人,可以是付出者和掌控者的关系,但不会是谢一明告诉她的那种关系。
截然相反的身份。
谢一明欺骗了她。
为什么?
小雪谈论他时眼里的光芒不是假的,照片上两人相依相偎的亲密无间不会是假的,小雪抚摸腹部时的温柔神情更不是假的。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知道的。
作为旁观者,明明很早就察觉出了这段关系的病态,不自觉卑微的那一方往往会沦落为牺牲品,这是她早就清楚知道的事情。
只是,所有冷静清晰的危险预警,都在撞上挚友眼里期待的光芒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舍不得打破她的幻想,也清楚地知道,她抱定了打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只是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于是说服自己。
没有关系,谈个恋爱而已,人生数十载,总会遭遇些坎坷,爱情的坎坷,痛苦也甜蜜。
而且,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才在挚友征求意见时说出了支持的话。
挺好的,喜欢就上吧,你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一定会幸福的。
反复地说着与幸福结局有关的话,让友人安心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
于是,就这么轻易地交付了信任。
抛却了那些提防与怀疑,坚定地相信着,甚至因为害怕犯错导致的无法承受的后果,刻意麻痹自我远离那些来自内心深处的预警。
于是拨通电话,主动地,走进那张提前铺开的大网。
苍白色的瓷砖,泛着冰冷的光泽,难以想象,有一天那张温暖的脸会和它们融为一体,毫无生气。
乍一看见尸体时的感觉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许那一刻就是没有任何清晰的感觉,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辨认了,费尽力气才让意识彻底接受那具残破不堪的躯体就是平日里那个活泼生动的人。
所以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疑惑,忘记了悲伤,只有无穷无尽的难以接受。
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拨通那通电话的都不知道。
一直到动了几次嘴唇都没发出声音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已经湿了一片。
“薇薇死了。”
是用力咬到牙酸才勉强吞下去的嘶吼。
却没想到,一向咋咋呼呼的小妹妹陶枝比自己要冷静得多。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让她白死。”
是这句话,才让自己稍微清醒过来,然后想到了应该是和她最亲近的谢一明。
尽管是最好的朋友,能够提供一个无声的怀抱,能够在深夜接听电话接受她的痛哭流涕......却从来不知道造成她忽然崩溃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她知道她不快乐,从小时候起就比别人背负更多,却不能探知原因,只能求助或许知情更多的谢一明。
而对方也带来了答案。
从他那里才知道,原来伸进黑夜的手不一定是救赎,也许只是来自另一个深渊的魔掌。
富裕家庭的领养带给白薇的根本不是大家以为的美满新生,而是彻底的毁灭。
谢恩行耍尽手段领走白薇,其实只是带走一件为他牟利的工具。
那些莫名其妙的隐晦伤口和深夜突如其来的崩溃忽然得到了解释。
这是能够令人信服的答案,至于当事人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透露分毫。
叶麦当时有很好的解释,亲密朋友间也许可以同喜乐,却很难共悲苦。
白薇被谢家人领走以及随后的星光闪耀是整个福利院广为流传的佳话,旁人如何管不到,但不能让自己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这层光鲜背后的黑暗,摧毁自己的骄傲。
所以在无法承受几近崩溃时本能地会寻找依靠,却无论如何不能说明原因。
她也曾质问,在得知事实之后,质问谢一明,明明知晓一切为什么没有做任何努力。
“你可以拉她一把,可以救救她,为什么你没有?!”
谢一明的情感很饱满,悲伤懊悔自责无奈一样不少。
先是道歉将责任全包揽到自己身上引人降低戒备,随后才缓缓地、隐晦地,道出自己的无奈。
原来他也曾经努力过,他也曾想过改变一切,可无奈,她自己不愿意接他递出来的手。
她将自己沉入深渊,不接受一切外来援助。
叶麦信了。
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她不想去深问,自己对于白薇真的是那样,毫无保留的喜欢与守护吗?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任何人侵害你、中伤你。
但这个任何人,究竟包不包括我自己,我也不知道。
年少无助时,我义无反顾对你施予援手,保护你免受伤害,我们之间本来有最坚定的契约关系。
可你背弃了约定。
“一定要走吗?”
仿佛又看见,短头发的假小子站在小花园里,拳头攥得死紧,掌心让指甲抠得生疼,开口询问时的语气却还是舍不得加重。
“被领养的孩子没有几个真正幸福的。”
“要走的。”长头发的女孩子说,“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可你也跟我说好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只跟我做最好的朋友,我可以忍受你抢走大家对我的喜欢,可以答应你一切有理或者无理的要求,可以去做大家眼里的坏人成全你的真善美,可以沦为你盛放时的绿叶。
一切我都可以做到,只要,这一切只有我能为你做到就可以。
但你食言了。
“去了,有人欺负你的话,我就没办法再保护你了。”
想说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不知道怎么出口时又没了勇气。
也庆幸自己没有出口,因为即便是这样毫不恃宠而骄的话都遭到了拒绝。
“不会有谁欺负我的,叶子,我们总会分开,总要独自生存,你要相信我。”
那么小的孩子,却能说出这样成熟的话。明明瞧着是在温室盛开的花朵,不知怎么长出了苍劲野草的形状。
说到底,她其实对她一无所知。
还是自己自不量力了。
那个年代那样背景的孩子究竟不如现在,年少的分别便如同诀别,再也不能听一听对方的声音,看不见熟悉的笑脸。
自然,伤心也要来得猛烈许多。
从我再也不是唯一能给你提供支撑和快乐的人,到,你怎样都无所谓,究竟需要多久,她不知道。
因为她没有机会去经历,还没来得及享受认识新朋友的畅快生活,就猝不及防地迎来了重逢。
有人曾经觉得难解,有些女孩子真是奇怪,怎么那么矛盾,那么讨厌的人却还是在做朋友。
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没有遇见过深深牵扯进生命里的朋友。
你有那么多讨厌的地方讨厌到我想起你时不自觉变得咬牙切齿,我无数次发誓再也不跟你有任何来往,却又在听见你呼唤我名字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笑着应答。
只要你一声需要,我随时就能抵达。
多令人讨厌的牵绊,却又令人执迷。
就这么讨厌着、喜欢着,痛苦又快乐地继续下去。
直到死亡,或者,你再一次离开。
最后却是她的死亡,割断了一切。
不敢去探究除了悲痛和愤怒之外,心里是否还有其余的情绪。
应该是没有的,不然怎么会义无反顾地答应谢一明的提议。
听上去那么荒谬的计谋,风险自不必说。
可我还是答应了,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我还是喜欢你的吧,我还是在乎你这个朋友,我没背叛我们的友情,我还是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
哪怕是在牢狱中了却余生的可怕结局。
抱着这样的决心参与了行动,甚至连累另一个朋友下水,想要的,当然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可笑结局。
她不是大慈善家,除了弟弟和白薇,她不舍得向任何人施舍一点多余的慈悲。
谢一明当然不是例外。
你不过是我挚友的恋人,我们所有的联系都只是以她为纽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以,你怎么敢骗我?
你算什么东西?
你怎么敢伤害我连眼泪都不舍得让她掉一滴的朋友,怎么敢在做出这一切后还来利用我陪你一起做局?
发抖的手、胀红的脸颊,全都是愤怒,不可遏制的愤怒。
一定要让那人付出代价的决心。
但在这之前,总有些事情要弄清楚。
有些事必须要承认,比如那个女警察确实有她的智慧。
特意自己上门来,拿出足够的诚意,却什么结论也不说明,看上去是点到即止,实际上却埋下了惹人猜忌的引子。
更有甚者,她毫不隐瞒自己的私心。
——“你可以认为我在挑拨离间,我也的确想从你这里获得更多谢一明的证据,不过你也可以想一想,我说的这些话究竟有没有依据。”
叶麦总算明白,为什么说阳谋最让人束手无策,这个女警察的利用之心如此昭然若揭,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她的确没有说错。
有了谎言这一层基础在,那些令人疑虑的地方终于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要把白薇的尸体运到烂尾楼,以那么奇怪的方式公之于众,为什么又偏偏是烂尾楼?
既然选择将烂尾楼曝光,又为什么在警察将注意转移到烂尾楼之后,要去楼内埋伏,赶走前来调查的人?
明明是那么拙劣的计谋,为什么谢恩行卑劣如斯却能毫不犹豫地答应配合?
他就这么自首了,承认了自己做的一切,没有任何反抗......
一切的一切,如果用谢一明才是始作俑者来解释,就变得全部有理可循。
因为仇恨。
他因为仇恨布下这张天罗地网,引所有人入局。
而她,也是因为仇恨,让他钻了空子成功将她变成棋子。
如此以来,她那份不顾一切想要为挚友报仇的心,她的自我牺牲精神,她的感动,显得一文不值。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谢一明。
他毁了她的一切。
他怎么还能安坐享乐?
玻璃杯沿着桌面掉落,在地面上绽开破碎的花朵,圆润的字体化成碎片,依稀还能辨认出原来的形状——白薇。
再也不会有白薇。
没有白薇,守护白薇的叶麦也将不复存在。
那就在毁灭前夕,再做最后一件事。
椅子在地上拖出尖锐的声响,灯光从打开的门缝中偷偷溜进来,只余短短一瞬,又被拒之门外。
室内重归昏暗,光照不到的地方,碎瓷片一点点褪去温度,像那人留存的痕迹,一点点消失,直至不复存在。
怎么就这么毛手毛脚地打碎了?
时温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片,锋利边角划伤手指,她只微微地皱了下眉,没有停留地,将碎片尽数拢在手里。
碎掉的东西就像逝去的生命,无可逆转。
周已没了,他送的杯子忠烈,也随他去了。
与他相关的东西一件件损坏,也许下一步,就是她脑子里那点记忆了。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力不可改变的事情。
譬如离散,再譬如死亡。
脑子里响起重重的一声叹息,像是把这些年忍耐着从来没叹过的气一口气全部叹了出来,沉甸甸的,一下就盖过了门口的声音。
因此,向来警惕性极高的她此刻完全没留意到,门口三声礼貌的敲门声。
三声都没有得到回应,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孟彧来不及深想,拧了把门把手,就推门走进去。
好在没什么意外,但又很意外。
她明明就站在办公桌边,怎么会毫无反应,再看她低头垂眸无比认真的模样。
一下子,就引起了人的好奇心。
他走近了些,去看她掌心的东西,入目先是一堆破碎的白,随后就瞧见一道违和的红色。
她受伤了。
他看了一圈,没看见哪里可能藏匿有创口贴,只能用鞋尖抵着旁边的垃圾篓,一步步踢过去。
“快扔了吧,伤手。”
像是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她抬起头,脸上是短暂的茫然。
“你怎么来了?”
孟彧愣了下,才想起自己来找她的正事。
“出事了。”他说。
手上的东西虽然没丢弃,但注意力显然是让吸引到正事上来了,瞬间恢复了以往的精神状态。
时温问:“什么事?”
孟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亮的屏幕仍然停留在之前的界面,他推过去。
“谢一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