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遁形-四十九
桔子粟/文
权衡之下,最后将碰面地点约在了距离案发现场五十米远的公交站。
等了不到两分钟,赵斯若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对面路口,偏头看来往车辆时刚好看见了他们,在车流的间隙中挥了挥手,然后快步走到了眼前,为自己的迟来道歉,解释说是找停车的地方耽误了一会儿。
时温表示理解,很多时候私家车其实并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方便。
最主要的,她也没迟到,是自己难得没踩点而已。
不过她并没有多啰嗦,碰面后即刻一起赶往了案发地点。
事情刚发生不久,现场乱糟糟的,救护车车灯和警车车灯交织闪烁,扎眼的节奏刺激得太阳穴都跟着跳动。扒拉开看热闹的人群,再从维持秩序的警员中借道通过后,才看见黄白相间的警戒线,以及穿插在现场勘探人员蓝色鞋套之间的,血肉模糊。
进入现场前,刘钦炜就已经和这边负责的民警打了招呼,小小一个坠楼案竟然能引来市局的人,惊讶之余还有下级单位对于上级机关的崇敬与向往,自然也很乐意配合。
“这位是市局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刑警支队的刘哥,还有赵小姐,专门负责痕迹勘探。”热切地向同伴介绍。
除去一部分利益直接相关的可能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外,警方内部,尤其是基层警员,对于时温这次被顶上舆论风口浪尖以及停职审查的遭遇还是颇为哀婉同情的,并不是真的有多么慈悲,只是能借着为她不平抒发隐藏在自己内心里敢怒不敢言的郁闷。警察是人民公仆但不是奴隶,是人不是圣人,凭什么拿最少的钱做最累的活受最重的束缚。
但为了更好地给这份私心打掩护,真的碰到当事人时表面功夫也得做足了。而且,谁都不是傻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人家真的被降职也降不成自己的下属,现在的兴风作浪以后都会有更重的代价来还。
因此,只要不影响饭碗的安全,譬如此时这样,有刘钦炜这等级别更高的同僚陪同出场,出了事情上面真要问起来也可以说只是给他放行,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伶俐点的都十分配合,甚至主动让开了便于观察尸体的位置。
时温在尸体边蹲下,刘钦炜就在他旁边,捏着鼻子摇了摇头:“好好的人不做,偏偏想不开把自己搞成一摊子烂肉。”
确实,和超市里那些瘫在案板上待分解的畜类没什么分别,甚至要更脏一些。毕竟,在进入超市前,它们就被屠户清洗干净了,而不是像这样,血肉和各种排泄物混在一起。
“是啊。”有警员附和,“哪有什么体面的自杀哟。”
”怎么确定是自杀的?”时温偏头问。
她的声色本就偏冷一些,再配上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那些高不可攀的荣誉称号,对于不相熟的人而言,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忘记所有语言的发音,呆愣在原地。
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回答,傻呆呆的像是没听懂,她只好讲得更详细:“粗略看,尸体躺落的位置没有拖拽痕迹。坠楼发生在白天,看这附近乱七八糟的足迹,发生后很快就有群众围观,众目睽睽下也不会有人移动尸体。”
抬头向上望去,楼顶距离太远,必须将颈椎完全向后折,才能看得清。空无一人。
“起落点你们就勘察完了?没有发现疑点?”
又去看对面的法医,“尸体检验结果怎么样?”
终于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她只是在问情况而已,赶紧整理出结论:“死者是在坠楼后由赶来的医护人员确认抢救无效死亡。初步检验,尸体身上没有发现抵抗伤,下落过程没有与其他的物体接触碰撞,只是血管和脏器在落地前一刹那由于巨大压力破裂,以及骨骼碎裂,由这些损伤导致了他的死亡。所以不是在死后被人从高空抛下的。”
至此结束,再进一步的发现只能从解剖后的尸检报告上看见。
而要解剖,就得先确认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时温环视了一圈,这里并不属于高端小区,记忆中是拆迁后的安置房,住宅密集,从那么高的楼顶坠落,不会毫无动静。
“有目击者吗?”
一个警员被召到了近前,高个子的寸头小伙子,清爽有精神。
声音也很洪亮:“报告时副支队长,截至目前,一共发现了八位目击者,其中有两位是住在对面住宅的一对夫妻,据他们所说,是在家里发现有不明物体从半空落下。还有两位也是在家里,不同的是被声音吸引前来观看,根据他们的口供,死者坠楼时发出了叫喊声。另外四位分别是在单元楼门口,花园里,还有绿化带前。”
见领导没发话,只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小伙子不由得将背脊挺得更直,“这几位目击者分别只目睹了死者从低空坠落直至落地的情况。关于死者坠楼前是否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还在详细询问中。”
尽管已经从论坛的帖子里知晓了七七八八,但终究是没有经过证实的信息,做不得数,也不够系统。
时温问:“死者的身份呢?”
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小区入口以及分布在从大门到落地点这段路上的几个摄像头,“监控查得怎么样了?”
“报告时副支队长,死者是这个小区的住户,新搬来不久,目前问过的这些居民里头暂时和他相熟的,不过从物业那里问到了他家的门牌号,前辈们正在他家搜查。目前已知的只有死者的名字叫夏中强,一九七五年生人,非本地城镇户籍,其余的身份信息仍在调查中。”
调整了一下气息后,他继续以高昂的声音汇报道,“润和南路到文军路这一带今天停电一天,小区没有单独供电,所以——”
监控是个摆设。
倒是挑了个好时机。
时温站起身:“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她转向旁边的刘钦炜,“你去他家里看看。”
后者点点头,叫了青年警员带路。
等他走后,时温也没再留在原地,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和赵斯若一起进了单元楼。
这个小区似乎仅仅只是在楼层高度这一方面追上了现代化的脚步,却并没有学习人家为电梯单独设一套供电装置的贴心预见。
“难怪大家都围在楼下,原来是不想爬楼啊。”
将勘验箱换到左手,右手用力拉开门,目光触及门后那狭窄陡峭的台阶后,下意识地就想将门砰地关上,当作无事发生,然后转身离开。
到底是忍住了,赵斯若耸着肩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你说,我现在定一个轮椅,还来得及吗?”
很平静地,时温摇了摇头。然后就绕过她,先一步往里走了。
非常无情。
事实证明,未雨绸缪在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比如,她如果早知道今天要来的是这样的地方,昨天就应该准备好一张机票。
要机票做什么,当然是跑路啊。直接飞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就不用来爬这劳什子楼梯了。
赵斯若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往里走,视线上方的人停了停。
“但你到时候要是实在不行,我可以背你。”时温回头说。
她笑了下:“女人怎么能说不行?我肯定行。”
然后嘭地放了手里沉重的门,箱子随之换回右手,人跟上去。
黑暗突兀而至,连由淡转深的染色过程都没有,直接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
不知道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关门,还是没想到关门后竟然是这样彻底的黑。
只是感受到身边有人走过,平展鞋底轻快地踩过地面,一阶一阶地,升到上方空间里。
什么也看不见。一直到——
“时副支队长你怎么不走了?”
一缕光从头顶打了下来。决绝出走的温度被重新拉了回来。
“没事。”思考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是靠着下意识做出了回复。话出口才觉得不对劲,明显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答。
但也不想管了,匆忙地从打开手电,白色光线穿透力极强,一瞬间将本就不宽敞的楼道照得通亮。
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时温重新抬起头:“走吧。”
但是却没有动。
两双大眼睛在静谧的空气里对视了十来秒,赵斯若意识到,应该是要让自己先走,虽然不知道原因,还是礼貌接受了对方无声的提议。
然而,尽管她已经往上走了两步,对方却仍然没有动。
疑惑间,听见声音从后面传来:“斯若,你也开个灯吧。”
“噢。”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但还是用左手打开了手机的手电。
这下,没有一只手空闲着了。
这样想着,手上就一轻,与此同时是从右手的手背边沿传来的温热触感。
“我来帮你提勘验箱。”时温说。
来自体力王者的友情援助。
赵斯若:“谢谢。”
于是继续往楼上走。
时温点了下头,待对方转身往上走后,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手电换到背后。
身前身后都是亮堂堂一片,浮着的心脏终于平稳落下。
但与此同时,速度也落了下来。
因为赵斯若根本爬不动,而她又必须走在赵斯若后面。
望着拐角缝隙里遥不可及的顶点,确实有些头疼。
“我背你吧。”在又一次停顿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时温上前一步,在两层楼梯间的平台上站定,然后背转身半蹲下。
赵斯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都是女性,对方的身板也没看着宽大多少。
“放心吧,我可以负重两百斤越野跑。”她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应该连一百斤都没有吧。”
对方仍然想要推脱。
时温只好说:“你知道现场勘察时效性有多重要,我现在没有实权,我们又来得晚。”
后面的话自不必说,赵斯若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在昏暗环境里视线不好,所以要麻烦你照灯,保持周围的明亮。”
上背后,听见这样的请求,似乎也解答了她心里对于之前种种的疑惑。
凡事主动权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视线受到干扰也确实会心里没底吧。
“好。”接过了手电。
不得不承认,时温这个决策是对的,因为短短几分钟后,她就看见了顶楼稀疏的两三个人影。
纵使两人关系尴尬,但赵斯若从来都无法否认陆离的厉害,陆离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她心里评估能力的标尺,像一个计量单位。因此,和时温认识之初,由于亲眼目睹了她追车、跨栏以及灵敏地穿梭在快车道追击嫌犯等等一系列壮举,这位女壮士便在她心里被评为了“女版陆离”。
然而在今天,这一刻,这个认知被刷新了。时温成了赵斯若心里第一个比陆离更要厉害的人。
两人的刑侦技能暂时无法较量,但有一点很清楚,陆离从来没背过她,也没这么友善。
“时副支队长。”脱口而出的话,等自己反应过来就有些来不及了,只能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以后只要你们需要,我随叫随到。”
然后飞快地提着勘验箱跑去了起落点附近。
时温不知道她怎么回事,但为市局多添一个帮手总是好的。无论以后她还在不在那里,但那到底是她从十岁那年起就时常出入的地方,是帮助她成长的人成长的地方,以及有看着她成长和她看着成长的人的地方。
所以,一定要越来越好。
但眼下显然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因为就在时温要走过去的时候,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道声音。
明明很久没有听过却能在一瞬间分辨出来的,非常令人厌恶的声音——
“谁准你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