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一直呆在北大,直到马世昌离开两天之后,才坐上南归的列车。
不是他不想继续待在北大,而是盘缠有限,钱倒是有一些,但粮票却是不够的,好在,宿先生还刻意分他一些粮票,就算如此,也是不行,因为,他不是一个人,陈飞也跟他一起留在北大。
不是陈飞留恋北大,而是他不放心苏亦单独返程。
他把苏亦安全送来北大也要安全的送回家。
有始有终。
尽心尽责。
苏亦就算再不舍,也只能够在北大待一周。
再多,不行了。
这两天,苏亦也没有闲着,还是翻书,主要啃的就是宿白先生的《白沙宋墓》,跟《斗鸡台沟东区墓葬》、《洛阳烧沟汉墓》是周秦墓葬以及汉代墓葬的开山之作一样,《白沙宋墓》也是宋代汉墓考古的开山之作。
这三本书都是考古发掘报告的典范之作。
都要细读。
尤其是《白沙宋墓》更是重中之重,谁让这本书的作者是宿白先生。
而苏亦又报考他的研究生呢。
前世,苏亦也看过《白沙宋墓》,确切来说是翻过,里面很多东西是看不懂的,里面的注释涉及到的文献太多,如果没有一定的文献基础,读起来就非常的吃力。
这是一本注释比正文还要多的考古报告。
现在读起来嘛。
就没有那么吃力了。
比如,注释涉及的《史记》苏亦读过、《汉书》苏亦读过、《魏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辽史》、《金史》、《明史》等二十四史,苏亦都读过。
其他的,比如《四部丛刊》里面的《书经注》、《梦溪笔谈》、《唐律疏议》、《图画见闻志》等苏亦也读过。
甚至,《画鉴》以及米芾的《画史》他都读过,毕竟他前世本科读的就是美术史。
当然,大部分他文献他是没有涉略的。
比如,周密的《志雅堂杂钞》、徐铉的《稽神录》等他听都没有听说过。
所以说读书的广度以及精度上,他是没法跟宿白先生比较的。
也确实比不了。
两人同属的时代不一样。
所受到的培养方式也不一样。
蒙学读物不一样,文献功底不如老一辈的先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相比较前世,现在的他,文献功底确实提升了不少,至少《白沙宋墓》是读懂了。
再说,文史楼的阅览室里面资料不少,翻书的时候看到感兴趣的注释,就可以借阅原著。
这就是北大的优势。
这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
然而,苏亦终究还要离开。
那天晚上,马世昌过来串门的时候,没少跟他说关于《白沙宋墓》出版的事情。
因为这本书图片太多了。
征引和手绘了大量建筑、绘画、器物作为插图。
没法子,这也是宿先生撰写发掘报告的特色。
谁让他具有相当不俗的手绘功底呢。
不过根据马世昌的说法,里面的手绘也不全是宿白先生画的。
宿先生也只是手绘了写生一小部分,真正有需要的建筑图、斗拱、平、剖面图、都是请莫宗江先生画的。
莫宗江是营造学社成员,建筑史学家,国徽的主要设计者之一,也是梁思成先生的弟子。
对古建研究有着深厚的造诣。
五十年代北大考古专业开课的时候,就曾经请莫宗江先生过来教授手绘课程。
实际上,幕后的工作不仅仅有莫宗江。
临摹壁画和拍摄彩色照片的有叶浅予、董希文、刘凌沧、林岗、杨之光、潘絮兹和彭华士诸先生,莫宗江先生为白沙一号墓绘制了墓室结构透视图,余鸣谦先生参加测绘了白沙一号墓的平面、仰视、立面和剖面图。
这些先生都是牛人。
董希文就不说了。
宿白先生的素描老师。
油画大牛。
所以才有人说,这项考古发掘和各种记录工作在人员的组成上,可以说是集考古、艺术界之精英,在中国现代考古学史上实属罕见。
这些幕后的故事,马世昌不说,苏亦肯定是不知道的。
因为他前世读《白沙宋墓》的时候,已经是17年的最新版本的,里面精美的印刷以及插图,跟57年版本已经有不小的改变。
当然,内容是不变的,正文、注释都没有改变。
这本书能够成为中国历史考古学田野报告的奠基和经典之作,也是有其道理的。
奈何,苏亦前世读研的时候,对历史考古学研究不深。
当然,也不是没有读过。
《白沙宋墓》是专业必读物,想要了解中国古建,《营造法式》,宿先生的《中国古建筑考古》都是必读物,不过这个时候,古建筑考古这本书并没有出版,甚至,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古建筑考古都不能够成为一门学科,只能算是考古关联方向。
他前世学公众考古,苏亦写公众号推文的时候,会专门作一些考古专著推送,推送的书基本上都会读过,但也都是泛读,很难精读。
现在重读《白沙宋墓》,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而且,这本书还是宿先生亲自送给他的,里面还有宿先生的亲笔签名,珍贵的程度可想而知。
不细读,良心有愧。
甚至,里面涉及到不少宋代墓葬元素。
甫道壁画马。
开芳宴。
屏心画水波纹。
妇人启门。
人墓祭仪和买地券。
纸明器。
唐宋堪舆书。八壹中文網
宋皇家选茔地。
等等。
这玩意,要是后世写盗墓小说的作者随便翻看然后照抄,都可以营造出非常精美的画面感了。
所以,苏亦都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要是让宿先生去写盗墓小说,他会写成什么样?是不是画面感十足?
或者写着写着,最后就变成考古报告了。
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一想到这,苏亦就觉得荒诞。
宿先生怎么可能去写盗墓小说,就算是小说,宿先生也不可能写。
不过考古界的前辈,有没有人兼职写小说的?
肯定是有的。
比如大名鼎鼎的考古界前辈童恩正先生,后世,堂堂考古界的大牛,川大前考古学系主任,百度百科却冠于“作家”来分类,可想而知童先生影响力。
甚至,童先生还有中国考古小说第一人的称号。
当然,这些后话。
重点,现在对于苏亦来说,重点还是看书,而不是写书,更不是写小说。
甚至,当天晚上马世昌离开的时候,不仅让精读《白沙宋墓》,还让他好好学日语。
用马世昌的话来说,既然你的英语那么好了,就需要开始学二外了。
当时,马世昌说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让苏亦哭笑不得。
……
马世昌离开的时候,还跟苏亦分享早年宿先生教授秦汉考古的经历。
马世昌说,五十年代,考古专业初创的时候,当年条件有限。
上课,不仅没有教材,连讲义都没有,甚至资料都少得可怜。
苏秉琦先生授课还可以讲他斗鸡台的经验,宿先生完全就没得讲。
早年,白沙宋墓都没发掘。
没法讲,怎么办?
当然是用别人的成果。
国内,没有,就用国外。
这个时候,利用曰本人的成果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宿先生教授秦汉考古的时候,就经常利用曰本人的成果。
主要就像曰本人在朝鲜平壤附近挖了很多汉墓,那些汉墓很了不起的,都很大,很完整,后来都出了很厚的一本报告,宿先生当年给讲学生这些报告。
而这本报告就是《乐浪》,
这也是大部分第一批考古专业的学生对于西汉墓的最初接触到的资料。
关于曰本人在平壤发掘的西汉墓,叫什么,马世昌也作了相关的说明。
也就是乐浪古墓。
“乐浪遗址的发掘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事件。”
“东汉王盱墓是朝鲜乐浪郡城遗址之一,1925年由东京帝大文学部发掘,其时,朝鲜为曰本吞并统治。”
“乐浪古墓应该算是发掘比较早的汉墓了,要知道直到1972年长沙西汉马王堆发掘才被发掘出来,比乐浪郡王盱墓要晚47年。”
幸好老马同学不是愤青,不然,搁后世,跟棒子争论,用乐浪郡的例子,就可以劈里啪啦的扇他们的脸了。
因为,棒子最喜欢玩申遗那套,然后用来证明的他们的历史久远。
忽悠游客。
用马世昌的话来说,就是,“朝鲜乐浪郡,是西汉汉武帝于公元前108年攻灭卫氏朝鲜后在朝鲜半岛设置的汉四郡之一,治所在朝鲜县(今平壤大同江南岸),管辖朝鲜半岛北部,公元313年,被高句丽吞并。”
乐浪古墓的发现,证明了朝鲜半岛最初确实是属于汉朝的统治。
至于高句丽,一直以来都被韩国学者归类于他们的祖先。
如果研究东亚史的话,高句丽会是一个很重要的方向。
马世昌也没有赘述。
实际上,马世昌分享宿先生利用曰本人成果的例子,不仅仅是《乐浪》发掘报告。
马世昌说,“当年,宿先生也介绍给我们,曰本人在张家口一带,还有在邯郸他们做的找过的城,有一个报告,他就介绍我去看这些东西,我觉得收获挺大,因为那个时候,像现在的文物考古的内容,中国人没做,主要是靠曰本人做的,宿先生让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从曰本人的工作来看汉墓整理的情况。”
当然,利用曰本的成果,也不是每一个北大考古专业的老师都可以的。
首先你得懂日文。
恰巧,宿先生的日文就很不错。
这也是跟他的求学经历有关。
他当年就读的是“伪北大”,除了来自原北京大学与北平大学留守的教授外,还有相当一批伪北大教授来自rb,是该校教授群体非常显眼的一个特征。
6个学院中农学院、医学院与文学院的日籍教授较多。
恰好,宿先生读的就是文学院。
所以,宿先生的日文相当好。
这也是为什么宿先生可以在云冈石窟问题上打脸曰本学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要是日文不好,看不懂日文文献,怎么可以他山之石可攻玉。
当时,马世昌就跟苏亦说,“在这以前,我们讲的秦汉考古没有材料,讲来讲去,讲曰本人的,把曰本人的拿来看,不过当初曰本人做的工作,说实在的比起我们现在做的工作要差好些,不如我们现在做的正规。”
说了,宿先生的例子。
马世昌又跟苏亦分享了俞伟朝老师的故事。
因为俞伟朝先生就是考古专业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
当年,他们看的书,大部分没有中文版,只有日文版,因为只有曰本人做过研究。
像《支那古铜精华》大部分的铜器都是曰本人印的,还有曰本有名的梅原末治他写了好几本书,这都是曰本人弄的。
曰本有铜镜断代的书,中国没人研究,曰本人走在了前面。
马世昌说,“俞伟朝老师,当年是北大博物馆专修科的,当时条件不错,还有一个开架的阅览室,日文书全都放那里,所以俞伟朝老师看的特别多。实际上,俞伟朝老师他的学术修养非常好,懂的东西非常多,瓷器、剔红、刺绣这些俞伟朝老师都懂。”
当时,苏亦就问,“俞伟朝老师涉略也太广了吧,连刺绣都懂?”
马世昌笑,“其实,俞老师跟沈从文先生的私交非常好,沈先生不仅是个大作家,也是文物学专家,对刺绣,服饰方面有很深的研究。”
沈从文先生解放后从事中国纺织服饰考古研究工作,这一点,苏亦是知道的。
他当年在美院读书的时候,会看过一些美术史的书,沈从文先生编写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看过。
基本上后来美院或者服装学院关于服装史的教材都是在沈从文先生的研究基础上拓展的。
然而,他跟俞伟朝老师私交甚好,苏亦还真不知道。
不过想想也正常。
早年,北大专修成立,就曾经聘请了沈从文当老师,当时,对方恰好调任历史博物馆。
一想到日后,俞伟朝老师就任历博馆长,苏亦就释然了。
马世昌跟他举例、宿白先生、俞伟朝老师的实例。
并不是为八卦。
而是想实实在在的告诉他,学习日文是有用的,对学术研究只要好处没有坏处。
日语的作用,也不需要老马同学来强调。
就算不用来看文献,看小电影作用也不小。
所以,苏亦返回广州的时候,行李之中除了《白沙宋墓》这些考古发掘报告之外,还有不少的日语入门专业书。
这样一来,之前借来送许婉韵的三轮单车就再次排上用场了。
不过,这个时候,马世昌也已经返回敦煌,就连钱立群钱教授也已经提前回去。
这种情况下,苏亦能够找的人,也只有本科生了。
这个时候,之前认识的文学院大一新生,王先勇的作用也体现出来了。
都是人家的小师兄了。
使唤起来小学弟,问题不大。
于是,在浩浩荡荡的三十多个小时以后,苏亦跟陈飞开始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了广州站。
……
……
注:《乐浪》,原田淑人,田沢金吾: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印,1930年。
乐浪郡遗址的发掘成果《乐浪》一书,被称为“学术界之鸿宝”、“考古学上一大著作”、“伟大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