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苏亦对俞伟朝先生的了解,这位先生要是没正事肯定不会找自己。毕竟他俩没啥私交。
可以说从他到北大复试再到北大开学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他都跟与俞伟朝先生没啥交集。
甚至对方的课,他都没来得及去上。
但,作为考古专业支部的负责人,负责专业思想与学生工作的老师,对方有事找自己也再正常不过。
没有错,这个时候,俞伟朝先生在考古专业是当领导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考古专业独立成系的主要推动者之一。
实际上,俞伟超先生年纪也不大也就四十来岁,在考古专业都属于绝对的中青代教师。
甚至,他比现在北大的所有中青代讲师都要年轻,他入学只比吕遵锷(49级)晚一年,跟李仰松(50级)是同班同学,比高铭(52级)跟严文明(53级)两位先生都要早。他十六岁考取北大,54年毕业的时候,并没有留在北大,而是被分配到考古所。20岁就加入考古所,成为考古所重点培养的青年一代骨干人才。
用人才来评价一点都不夸张。就算是苏亦,估计三年以后他硕士毕业也不一定能够分配到考古所。毕竟这年头北大的毕业上进入考古所的学生已经极少了。
当然,经过十年,全国各个单位都缺人才,考古所突然招人也不一定呢,不过这个时候,社科院已经有研究生院,可以开始培养自己的嫡系力量了。
在考古所工作了三年以后,57年俞先生和同在考古所工作的本科科同学杨建芳离开考古所,回到北大读研。
这时,当时闹的还挺不愉快的。
这就跟苏秉琦还有夏鼐两位先生有关系了。
苏秉琦先生虽然是考古所的老人担任着考古所第三室主任,但也是北大考古教研室的主任。
杨建芳跟俞伟朝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学生,被分配到考古所,这本身就没有什么,毕竟北大也留不下这么多人。
然而,53-57年的时候,国内不仅学习苏联模式还提出向科学进军的口号,这样一来,就鼓励高校多培养研究生。
落实到考古专业也是如此。那么考古专业要招收研究生,从哪里来?
当然,就是从自己的本科生来了。
这样一来,俞伟朝跟杨建芳这两位在考古所工作的宝贝疙瘩就被时任北大考古教研室主任苏秉琦先生惦记上了。
直接就找他们谈话,让他们回北大读研,直接免试,剩下复试就走一个流程。
这样一来,这位都动心了。有一种说法是,1957年春天,苏先生在检查三门峡刘家渠考古工地时,向俞先生谈了自己的想法,希望他考取北大攻读自己的研究生。追随苏先生继续深造,也正是俞先生的愿望,他当场表达了自己考取研究生的决心。
不久,他和同在中科院考古所的本科同学杨建芳借回所汇报工作之机,向夏鼎先生提出了报考北大研究生的愿望。
看到两个最有发展前景的青年业务骨干要离开考古所,夏先生不免情急,坚决予以挽留。
俞、杨二位年轻气盛,婉拒了夏先生的挽留,于当年夏季考取了北大历史系苏先生的研究生。这一事件造成了夏先生和苏俞二位先生之间的终生芥蒂。
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当时夏鼐先生在外面考察,苏秉琦先生打了一个时间差,直接开始挖自家墙角,把俞伟朝跟杨建芳两位先生拐到北大考古专业读研,等他们手续都办理完成,夏鼐先生回来才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木已成舟,改不了既定的事实了。
至于这两种说法,到底那种真那种假,已经不得而知。
除非向当事人求证,不然,旁人的说法都不准确。
苏亦当年查资料的时候,也只是各种说法互相比对,然后选择自己倾向的说法。
那么苏亦倾向那种说法呢?自然是后者。
在他印象中,苏秉琦先生挖墙脚的事情可没少干,而且他在当时的考古所,资格老,挖起夏鼐先生的墙角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然而,这几位先生就真的因为俞伟朝先生读研的事情,产生终身芥蒂吗?
也不见得。
毕竟当时俞先生打算离开北大的时候,还曾经跟夏鼐先生有过深谈,跟夏鼐先生征求意见,他应该去历博还是调回考古所,当时,夏鼐先生还建议俞伟朝先生去历博,说历博可以发挥俞先生的特长。不过,夏鼐先生跟苏秉琦先生在某些学术观点上也是存在争议的。这些也不是苏亦的杜撰的,而是在北大诸位师长的相关回忆录里面都有提及。
这个年轻骨干确实年轻骨干,考古所成立以后,老中青三代,老一辈的就是夏鼐、苏秉琦、郭宝钧、白万玉几位先生。中年一辈的就是安志敏、石兴邦、王伯洪和王仲殊四人。俞伟朝、杨建芳他们就属于青年一代了。苏秉琦先生一下子就把这两位挖会北大读研,对考古所的日常工作是有不小的影响。某种程度来说,考古所的人才培养上是断层的。
在俞先生读研这事上,苏亦还挺佩服苏秉琦先生的操作。
论挖人,苏秉琦先生绝对是轻车熟路,当年第一批读考古专业的学生基本都是被苏秉琦先生挖(忽)过(悠)来的。
比如,当年严文明先生就是被苏秉琦选中读的考古专业。
俞先生被苏秉琦先生劝回北大读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这两位先生结下深厚的师生情。而,俞伟朝先生读研以后,跟随苏秉琦先生学习秦汉考古,甚至还在59年读研期间入party。
当年那种环境之下,加入组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正因为是组织成员,当时,俞先生毕业留校以后就开始参与教研室的行政工作。
早年间因为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一度让俞先生信念崩塌了。
一次在静园三院(当时的历史系办公地)受到影响,当天深夜,……这一次选择并没有成功。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电闸已被烧断,自己左右手的食指已经被强大的电流烧焦。
生命依然存在,但思想已死,宛如行尸走肉。
可就算如此,俞先生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在黑暗中挣扎着向清华园火车站附近的铁道线踉跄走去。
他跟海子一样,选择同样的方式,有些壮烈,也让人嘘唏。
海子的才情让别人对他选择的惨烈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惋惜不已。俞先生同样如此,他甚至更早。
第二天凌晨,被迎面行驶而来的列车司机发现俞先生的身影,情急之下立刻拉下了紧急刹车制动闸,就算如此,也没有办法让俞先生幸免于难,列车仍然带着强大的惯性向他笔直地撞去。
砰!
一声巨响。
俞先生被撞飞。
就算如此,列车也没有完全停止下来。
但这种情况下,列车员以及铁路工人肯定不会放任他不管。
濒临死亡的俞先生被送到医院后,被查出臂骨和腿骨三处骨折,内脏也严重受伤,腹内不断出血。就算如此,他也没有获得很好的治疗,主要是他的身份敏感。
医院只进行了简单的外伤处理,就通知北大将他送回家中。医生甚至下了最后通牒,说他已经没有抢救的意义,即使活下来也是植物人。
被送回家中的俞先生,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骨折的手脚被固定拴吊在床架上。俞先生的夫人是附近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也受到影响不能回家,这样一来,家中就只剩下气若游丝的俞先生。
这个时候,俞先生之所以能活下来,还归功于高铭先生。
因为当时,高铭先生就住俞先生的隔壁。
俞先生的遭遇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决心救助俞先生。每天,高明先生端着熬好的粥,一勺勺地喂逐渐清醒的俞先生进食。每当回忆起这段难忘的经历时,俞先生总是充满感激地说:“是高铭用米粥救活了我!”
谁也没有想到,三个多月之后,俞先生不仅完全恢复了神智,而且奇迹般地站立行走起来,但他永远失去了两手的食指。
这也是为什么,俞先生走路的时候,习惯性插兜子的原因。俞先生的遭遇,苏亦并不陌生,虽然他没有想到其他先生一样留下传记,但他去世以后各种纪念性文章并不少。
有师友,同仁,学生等众多学者的怀念文章,苏亦当年也没少看。
俞先生能活下来,算是奇迹。这过程中肯定得感谢高铭先生。高铭先生确实是位热心肠的老大哥,他不仅这个时候救了俞先生,后来在鲤鱼洲也救了严文明先生的命。
所以,后来他评为俞伟朝先生在学术上上华而不实,严文明先生踏实、严谨的时候,苏亦觉得这位先生挺有资格的。那么俞先生早年为什么会轻生。
这一切都跟早年的一件事情有关。
当年,俞伟朝、邹恒两位先生发现,《中国史稿》多处照抄北大历史系印行的《中国古代史讲义》。俞、邹二位先生认为事关学术道德问题。
这事对俞先生影响很大。受不了打击之下,他也选择轻生。
苏亦对俞先生的生平真的不陌生。前世,可以说他是苏亦最为熟悉的考古大牛之一。为了研究对方,苏亦还曾经做人物小传,一度苏亦都打算把对方当成自己毕业论文的人物选题之中。
最终写毕业论文的时候,苏亦还是选择了梁思永的学术思想作为论文选题,也就是相当于给梁思永先生做了一个人物生平以及学术思想做了一个总结。
从研究考古学史到学术史再到研究考古人物史,对于苏亦来说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
想了这些有的没的,苏亦终于在文史楼的二楼考古教研室办公室内见到俞伟朝先生。
这个年代的考古教研室办公环境跟历史系的办公环境差不多,甚至还要差。
毕竟历史系还占据了静园三院作为办公场所,而考古教研室只能占据文史楼二楼的一个小块区域当办公场所。
其中的拥挤程度就可想而知。各个老师的办公地点都集中在一个大教室内,就好像前世的铺导员办公室一样,都好几个老师挤在一起,甚至,连苏秉琦还有宿白两位正副主任的办公区域也跟大家是连在一起的。
就是类似于那种公司办公区一样,每一个人只有一个工位,甚至连隔开的地方都没有。
这种公共区域的办公环境,谈话的私密性就可想而知。
好在,苏亦进入办公室的时候,苏秉琦先生跟宿白先生都不在。
苏秉琦先生就不说了,一周有三四天不在北大,毕竟他还兼任着考古所第三室的主任一职。
至于宿先生,估计有其他事情出门。
办公室里面,除了俞伟朝先生之外,比如想郑欣蕾之类的助教。苏亦查资料的时候,还疑惑为什么考古专业独立成系,俞伟朝先生会是主要的推动者,为什么他调任历博就可以从领导岗位做起。
这一切都因为他在北大的时候,就已经担任考古的领导。甚至,他之所以出走北大就是因为跟宿白先生闹得有些不愉快。这种不愉快,是在考古专业独立成系以后,现在还不存在。
可就算如此,苏亦在突然被俞伟朝先生召见的时候,还是有种做贼的心虚感。
一开始苏亦以为是担心俞先生跟宿白先生这两位已经闹不愉快,自己夹在中间会难做。
然而,苏亦现在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他纯粹的就是心虚。
毕竟当初复试,在跟宿白先生见面的时候,他可是跟俞先生有过短暂的交谈。
当时,俞先生还暗示他可以选择读苏秉琦先生的研究生。
现在想来,俞先生从那个时候起就很维护苏秉琦先生的权威了。那么现在呢?
是不是也有什么事情要劝说自己的?
一旦这些谈话涉及到宿先生,苏亦就担心自己招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