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式挺先生带苏亦过来拜访朱非素先生,除了认门外,就是关于石峡遗址发掘报告的编写工作。
杨先生想让苏亦加入报告编写小组。
按理说,这个要求不太合适。
因为苏亦压根就没有参与石峡遗址的发掘工作。
从学术潜规则来说,根本就不合乎规矩。
但规矩都是人定的。
苏亦并非是上级塞进来的关系户,而是一个专业素养极高的年轻学者。
不说,他对石峡遗址的了解有多深厚,仅仅是他的精湛的手绘功底,就足以让他有资格参与报告的编写工作。
谁都知道考古报告,需要大量的手绘图片,遗址复原图需要手绘,器物三视图需要手绘,遗址打破叠层图需要手绘,方方面面都需要手绘,而省博方面具有相应技能的研究人员只有曹子钧一人。
仅仅靠一个人,同时负责两个遗址考古报告的编写绘画工作,进度肯定非常缓慢,更不要说,曹子钧是专业的技术人才,其他的发掘现场也缺少不了对方。
因此,杨式挺先生急需苏亦加入他们的编写团队。
对此,朱先生没有反对,她很乐意提携后辈。
这时,轮到苏亦纠结了。
“两位老师,我可能没法在广州待太久,很快,就需要返回北大,因为快要开学了。”
杨式挺笑,“你别担心,这事我已经分别跟秉琦先生跟宿白先生去电话了,他们都同意你留在省博继续实习。”
苏亦苦笑,“我在故宫的实习还没结束呢。”
杨式挺说,“这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也跟苏秉琦先生沟通过了,他说你在故宫编辑部实习,主要负责院刊的审编工作,但是故宫院刊是季刊,三个月发行一次,你先在省博待一两个月的时间,不影响的。苏先生说,到时候,他会让你们俞老师去跟刘北汜先生沟通的。”
得,这已经把他安排好了。
苏亦还有些担心,“宿先生那边真的没有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别担心,宿先生已经在电报上亲自交代,让你放心留在省博继续实习,不过每周要跟宿先生写信汇报你的学习进度!”
杨先生都这样说了,那自然就没啥问题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在省博实习,唯一区别的就是上一次是暑假,这一次是寒假,估计还要耽搁一两月的课程。
但,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现在需要的是积累资历。
参与石峡遗址的报告编写,无疑是最好积累资历的方式,甚至可以拓展他的视野。
这里面唯一的问题就是宿先生这边,因为石峡遗址是史前考古反向,跟佛教考古天差地别。
既然宿先生允许他留在省博,那啥问题都没有。
敲定了这事,接下来的聊天氛围就和谐了很多。
朱先生还跟他分享好多关于石峡遗址的轶事。
还提及苏秉琦先生当年到石峡遗址现场的事情。
杨式挺说,“当时,苏先生对朱老师一通表扬,赞扬她身为女士,长期在发掘一线,不容易。还笑谈起她上学时上台表演唱时的情景。直夸你们朱老师是中国考古界的女英雄!”
“杨师兄,你可别笑话我了,跟你比,我就是一个小兵。”
两位先生都笑起来了。
实话实说,苏秉琦先生对石峡遗址的关注,才使得它在学界的影响迅速扩大。后来发表的简报及苏先生的相关文章,正式将石峡墓葬为代表的遗存命名为‘石峡文化’,并称之为打开岭南文明的一把钥匙和一个重要的窗口。
石峡遗址,也成为苏秉琦先生“区系类型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现在石峡遗址发掘报告编写正式开始,就立即获得苏先生的支持,直接把苏亦派过来支援粤博。
所以,苏亦加入报告编写团队,其实一个双赢的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苏亦也没有闲着。
他忙着去给各位师长拜年。
先是省博这边,除了杨式挺朱非素两位老师外,吴振华、曹子钧以及沈明他们仨,也都是他的老熟人了。
都需要把他们约出来聚一聚。
此外,还要去中大各位教授。
沈明是中大毕业的,苏亦顺势拉他一块,不然,一个人去拜访梁钊韬教授,都不知道该聊啥。
沈明却不太好意思,他一个学渣,毕业以后都没有主动去拜访各位师长。
现在苏亦这个外来户,一到广州就要到中大拜码头,这不是把他给对比下去了?
于是,他说,“你干嘛不叫吴宗麟那小子,他也是中大的,甚至说,他就是中大的子弟。”
苏亦笑,“行啊,那就一块,一会咱们直接去地理系家属院找吴宗麟。”
吴宗麟就是之前在中山纪念碑认识的家伙。
后来,他跟向左岸、周雅秦以及白槿四人一块去河宕遗址见习,双方就更加熟悉了。
吴宗麟的老子是中大地理系的教授,偏偏他却读了历史学,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按部就班去研究历史地理的时候,这家伙却跑来学考古了。
现在找人很不方便。
苏亦只能提前给中大教职工家属院打电话找人,就算这样,不是直接能找到人,只能给传达室的大爷留言,让他转达吴宗麟,约定好时间,他们才过去中大。
事实证明,提前打电话是很有必要的。
不然,他们去中大家属院,根本就找不到人。
下午,中大康乐园,图书馆大门外。
吴宗麟百无聊赖坐在长椅上翻书,直到苏亦跟沈明骑着摩托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家伙才反应过来。
见到苏亦他俩,这家伙就惊呼,“好家伙,你们竟然有摩托,厉害啊。”
摩托是之前在省博实习,做广州文物普查报告的时候,黄副馆长调拨给他们用的,然后,这辆老旧摩托就差不多成为沈明的私家座驾了。
平时根本就不敢骑。
因为没油票,也就春节期间,沈明才大方一把。
吴宗麟见到摩托,就跃跃一试,“要不,我试一试。”
“你会骑吗?”
“还不会,不过这玩意跟单车差不多吧。”
“一边去,别浪费汽油,这玩意贵得要命。”
沈明想想都心疼。
苏亦笑,“没事,这次是我加油的。”
“也对啊,我心疼啥!”
说着,他就笑起来了。
尽管如此,吴宗麟也没真打算骑摩托,毕竟苏亦他们过来中大,不是让他练习怎么骑摩托车的。
“苏亦,你是先打算先去梁教授家里,还是在中大先逛一逛,毕竟你第一次过来我们中大。”
中大有啥好逛的。
前世,不知道来了多少次。
而且他前世只是过来中大蹭课,对中大没啥归属感。
其实,他读博的时候,想要回中大的,奈何人家不要他。
谁让他当初考研的时候,没选择中大呢。等想要回头的时候,已经高攀不起了。
苏亦刚想拒绝,最终说道,“那就先逛一逛吧,随便跟我说说,你们这一学期是怎么过来的。”
前世的康乐园跟现在的康乐园肯定是不一样的,至少还没有多建筑物。
五十年代,中大迁入康乐园后,由于种种原因,很长时间都没有大扩大建,基本上保持原样。
这种状况一直保持到八十年代。
后来,中大逐年扩招,原有的建筑已经不够用了,校园掀起了建筑热潮。
开发了校园西区及东北区作为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又在中轴线两侧新建了一批教学行政建筑。
前世,很多在使用的教学建筑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如第一教学楼,第二教学楼,地环大楼,图书馆等。
直到80年代末,岭南学院成立,又在中轴线北部建造了一批现代建筑。
到了那时,康乐园才形成了以逸仙大道及大草坪为骨架的轴线建筑带。
现在嘛,基本上都是原先岭南大学的建筑群,比燕园还保持得原汁原味。
因此,这个年代的康乐园建筑风格更加具有历史韵味,比前世还要更加纯粹。
骑着摩托车,三人开始兜风。
沿着图书馆(马丁堂)、黑石屋、怀士堂、孙中山铜像、惺亭等开始领略康乐园的美。
折衷主义风格的,格兰堂(大钟楼);古典复兴注意风格的,陆佑堂、哲生堂、广寒宫。甚至还有五十年代仿造苏联风格的物理楼。
此时,陈寅恪晚年居住的寓所寒柳堂还不叫“陈寅恪故居”。
跟北大燕园建筑群采用的灰色清水砖搭配灰瓦为主的灰色调不一样,中大康乐园的建筑采用的红色硬砖配上绿瓦。
因此,以红砖绿瓦、中式屋顶和西式墙身的组合便成为康乐园建筑的风格基调。
中大校园很美,这种美跟燕园不一样,这是岭南特有的美,无论是从建筑上还是环境,都让人体会到一种古朴厚重的美。
吴宗麟是一个很好的向导。
他对中山纪念碑以及纪念堂不了解,但对中大的建筑却如数家珍,一路上指指点点,喋喋不休,热情洋溢。
苏亦忍不住说,“你以后要有时间可以写一篇关于康乐园早期建筑的文章,呼吁大家重视文物保护。”
“这玩意靠谱吗?”
苏亦笑,“先写啊,靠不靠谱另说,我们在北大就创立了古建保护协会,还动员了学生编写了《燕园文物》一本书,很快,就要被北大出版社出版了。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弄一本《康乐园文物》,甚至还可以弄一个中大古建保护协会。”
吴宗麟心动不已,随即又摇头,“我不行,我不是这块料,跟苏亦你这个北大小师兄你没法比。”
“咦,小师兄这个称呼,你也知道?”
吴宗麟点头,“我有同学在北大读书,知道我认识你,没少跟我讲你在北大的传奇故事。”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应该知道,创建一个学生社团并没有什么难事了,你从小在中大长大,方方面面的关系你都熟悉。想干,找点事情来做就行。”
沈明也忍不住了,“你个家伙,畏畏缩缩的干啥,都没有小白她们有魄力。”
说着,他又问,“小白她们呢?回学校了吗?”
吴宗麟说,“她俩都没有回去,整个寒假都在中大备考。”
“考啥?”
“考研啊!”吴宗麟诧异,“沈大哥,你不会忘了这事了吧。”
沈明尴尬,“怎么可能,只是这段时间有些忙,忽略了。”
他根本就没心思考研。
苏亦不点破,望向吴宗麟,“你呢?”
吴宗麟摇头,“我也备考,不过打算备考历史地理学,不然考古学,我根本就没有优势。”
这小子,终于熄了自己的考古梦了。
苏亦笑,“小伙子可以的啊,那准备报哪里?北大复旦还是陕西大?”
“有什么区别吗?”
苏亦笑,“国内历史地理三巨头,北大的侯仁之先生,复旦的谭其骧先生,陕师大的史念海先生。”
吴宗麟却摇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我报我们中大的徐俊鸣教授,他今年也招生。”
苏亦恍然,“可以啊,也是大牛,小伙子野心不小啊。”
这家伙说他没大野心,然而,敢报徐郡鸣教授的研究生,本身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徐俊鸣曾被人称为建国初我国历史地理六大名家之一,另外五人,是谁,苏亦不太清楚,但肯定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大佬,比如前面提及的三巨头,甚至有可能是顾颉刚先生。
但不管如何,从这个称呼就知道对方在历史地理学界的影响力。
甚至,徐先生还是历史地理学在岭南的奠基者。
吴宗麟敢报对方的研究生,可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
苏亦却担心,“听说徐俊鸣先生,身体一直不好,今年怎么还带研究生啊?”
吴宗麟说,“徐先生说,带一个研究是带,带两个研究生也是带,还不如趁着身体还可以的时候多带一个,不然再过几年,就真的带不动了。”
然后,吴宗麟就开始分享徐先生故事。
“徐先生,今年69岁,也不算太高龄,但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开学的时候,正病重住院,休重下降到60多斤,因此,中大方面还建议考取他的研究生的同学换方向,结果徐先生不肯。因为他考虑到历史地理后继乏人,毅然决定收下对方。出院后,他马上修订研究生培养方案,抱病为那位师兄讲课,得知,我要报考他的研究生的时候,徐先生很高兴,还把自己多年积累的资料卡片给我使用,鼓励我认真备考。”
苏亦听完感慨不已,对老先生充满了钦佩。
于是,他望着吴宗麟笑道,“小伙子你要努力了,不然,周雅琴考上,你没考上,就尴尬了。”
瞬间,沈明不厚道的笑起来了。
既然提到周雅琴,吴宗麟顺带提议,“要不,我去图书馆也把她们喊下来,咱们一块去拜访梁教授。”
“也行!”
再次见到周雅琴白槿俩女的时候,发现她们瘦了不少,就连白槿也朴素了很多,都不怎么讲究穿着打扮了,但精神状态还不错,因为这俩姑娘直接把长发给剪短了。
苏亦感慨,“可以啊,削发明志,你们俩个靓女考不上研究生,天理不容了。”
白槿苦笑,“以前看到你考上北大研究生,我以为自己也行,没有想到真正备考以后才发现,真的好难。”
周雅琴抱怨,“就是啊,苏亦,你个骗子,考研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样轻松。”
苏亦哈哈大笑,“有志者事竟成嘛,努力努力再努力,熬过去几个月就解放了。”
能把自己的长发剪短,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足以见到她们的决心。
苏亦剩下的就是鼓励了。
周雅琴的抱怨只是玩笑。
其实她很感谢苏亦,“你之前让沈师兄转交给我们的资料,帮我们很大的忙,顺利了整个考古学史,让我们背诵的时候,更加方便了。”
白槿说,“我也是,要不是有你的资料,我都打算放弃了。”
苏亦信她的鬼话。
周雅琴会放弃,她都不可能放弃。
这女人的野心比吴宗麟更大,或者说,她比吴宗麟更现实,跟知道现实的残酷性。
但这些话,没必要说。
苏亦开玩笑道,“这可是武功秘笈,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们,你们要考不上,购买资料的钱,我可是不退款的。”
俩女都被他逗笑了。
见到周雅琴推了推白槿,似乎想要说什么,苏亦就笑道,“别着急,一会先去拜访梁教授,我再帮你们解答困惑,反正,我未来一两个月都待在广州,有的是时间。”
“哇!”周雅琴激动不已,“真的假的,苏亦你不用去北大上学了?”
“不用!”
这姑娘狐疑,“你不会被北大开除了吧。”
苏亦摇头,“没有被开除,但北大那边觉得我基础不是很牢靠,就打算让我去读本科,我觉得太丢脸了,就打算转回咱们中大了。”
“我的天啊,那以后不就是我们师弟了?”
苏亦点了点头,“是的!”
周雅琴立即笑起来,“来,师弟,先叫一声师姐。”
苏亦从善如流,“师姐好!”
周雅琴一声哀叹,一脸惋惜地望着他,“你个傻子,要是我肯定留在北大不会回我们中大,那可是北大诶。”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周雅琴点了点头,“也是,不过你也不要伤心,一会就跟我们一起备考吧,到时候你报考咱们中大,梁教授肯定会要你的。”
“是的,我今天过来找梁教授为了这事。”
“完蛋了,苏亦你天才的形象在我的心理已经崩塌了。”
说着,这姑娘满是唉声叹气,直呼可惜。
白槿看不下去了,“行了,雅琴,他在逗你玩呢!”
扑哧!
周雅琴却笑起来,“我知道啊,我也是在跟这傻子逗闷子呢!”
“哈哈哈哈!”
沈明跟吴宗麟捧腹大笑。
白槿捂着自己的肚子。
苏亦捂脸,原来傻子是自己。
……
中大西北区,永芳堂后面的红楼群。
这里面,是以前岭南大学中国教师宿舍,还有个极为响亮的名字“模范村”。
据《岭南大观》1917年11月刊记载,“故本校于西北隅特建两模范村屋,用银不过千余元。而屋有两层,上为宿所露台,下则客堂、膳室、厨所、储藏室皆具。屋外留地数弓,花圃菜畦,随意开辟。将来拟建十室为一列,屋之距离各数丈,名曰模范村。”
52年,教会大学改造并入中大之后,模范村的建筑成为中大教授的住宅区。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大修建了大量的教师住宅区之后,住在模范村的教授才陆续搬走。
其实,上面的话,说的比较好听。
真实情况是,五六十年代的时候,这里曾划拨为工人宿舍,人们称之为“工人村”。
由于房屋空间有限,家家户户都随意进行改建,甚至将园子圈起来养猪、养鸭,模范村也渐渐成为一座“大杂院”。
直到房改政策落实之后,这里才改作科研单位的办公用房。
此时,梁钊韬教授也住在这里。
苏亦是第一次过来这边,见到模范村的“乱象”满是感慨,谁能够想到前世,隐藏着郁郁葱葱树荫下,红砖绿瓦,充满古朴简约之美感红楼群,在这个年代,会是这样一种状况。
不过一想到他老爸老妈在美院的筒子楼单间,他也就释然了。
苏亦跟梁钊韬教授的关系,跟其他人不一样。
是他爸妈知道他要报考去年的考古学研究生,才托人找关系联系上梁教授的。
梁教授惜才,非常欢迎他报考中大。
奈何,苏亦太有主见了,非要选择北大,就算如此,对方也不计前嫌,就算他北大复数不通过,中大也愿意要他。
奈何,苏亦还是考上了北大。
就算如此,梁教授对他也非常关心,这不,之前在河宕遗址,对方一再惋惜,没能及时把他留在中大。
本来这一次,爸妈是打算一起过来拜访梁教授的,被苏亦拒绝了。
相比较跟考古行业啥都不沾边的老爸老妈,苏亦觉得沈明还有吴宗麟三人更加合适,因为他们都是梁教授的学生。
当苏亦他们五人拎着水果上楼拜访的时候,却发现梁教授寓所里面有客人。
而且,吴宗麟他们也都认识。
纷纷打招呼。
“梁先生、杨老师、陈老师新年好。”
这下就热闹了。
相互介绍之后,苏亦才知道这两位客人都是中大历史系的老师,而且都是梁教授60年代的研究生,去年恢复高考之后,纷纷被挖回中大。
其中,杨老师名叫杨鹤书。
1963年考入中大,成为梁钊韬教授的研究生。
1966年毕业以后,杨鹤书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任见习研究员。
这些年,导师粱钊韬却希望其回来。
于是,1977年5月,杨鹤书回广州博物馆工作,1978年7月起,才到中大任讲师。
而陈老师则叫陈启新,跟杨鹤书一样,都是梁钊韬的研究生。
1977年7月17日,他接到梁钊韬先生来函,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回母校工作。
为了把他调回中大当老师,梁钊韬教授可以说是大费周章。
他是恢复高考之后,梁钊韬教授才打算调他回中大教书。
结果,他当时已经是单位的业务骨干了。
当时,单位根本就不放人。
为加快他的调动步伐,梁钊韬先生不但给他写了十多封信,而且向学校和省领导写了报告。
到了最后,他所在的单位才同意上面分配一个本科生把他换回中大。
几经周折,陈启新于翌年秋调回中大历史系。
而梁钊韬教授之所以着急把自己两位爱徒调回中大,就是为了编写教材《中国民族学概论》。
跟让苏亦意外的是,这两位老师也都认识他。
其中,杨老师说,“上个月,我们到首都,原本梁先生还打算去北大看望你,结果,你们北大的李仰松先生说你去长春开会,不然,我们就能见到面了。”
这话让苏亦意外不已,“之前古文字研究会成立大会在长春举行,所以我就跟学校的高铭、邹恒两位先生参会,没想到跟梁先生你们错过了,太遗憾了。”
陈老师搭话,“苏亦,老师都在家里等你好一会了,你们再不来,老师都要给你们美院打电话了。”
梁钊韬笑,“别听你们两位师兄瞎说,是他们知道你今天过来,特意过来见你的。”
苏亦还没说话,周雅琴就说,“哇,苏亦你太有面子了,让陈老师跟杨老师特意过来见你。”
陈老师说,“就是想见一见,不当我们小师弟的天才是什么模样的。”
杨老师也说,“看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汗!
尴尬了。
难不成这是审判大会?
怎么感觉有点像当初他拒绝苏秉琦先生的时候,俞老师见他的场面。
见到他抹汗的模样,屋内众人,纷纷大笑,气氛好不欢乐。
接下来就是闲聊。
苏亦也知道,梁钊韬先生跟两位师兄去首都所为何事。
杨老师说,“去年冬,梁先生与我和你们陈老师三人,带着准备好的编写民族学提纲,上京斟求意见。从11月20日到12月5日,共半个月时间,请社科院民族所和中民院的学者开了几次座谈会。几十位专家听说我们要搞民族学,都心有余悸。”
这个时候,苏亦恰好在长春,也都差不多待半个月的时间,完美错过了。
至于为何要上京开座谈会,这就跟民族学在国内的尴尬状况有关了。
苏亦不陌生,可以说他很清楚民族学在1978年前为何会面临这么尴尬的状况。
毕竟,他前世读博的时候,研究的方向就是民族考古。
然而,他清楚,其他人却不清楚。
吴宗麟都好奇问为什么。
杨老师说,“老的还好点,中青年则更怕:有的说:‘我们不管什么民族学不民族学,我们就搞我们现在的东西。’(指其东北、内蒙、雪区等民族的研究。)有的甚至对我们说:‘我劝你们别去搞什么民族学,危险!解放后,谁搞出名堂来了,不是一个个都倒霉了吗?’”
这一出来,吴宗麟几人就更蒙圈了。
杨老师刚想继续说,梁先生就摆手,“先不要跟同学们说这些,这种问题,我们这些师长来处理就行了,同学们不需要过早介入这些问题。”
于是,杨老师也就没说了。
开始关系大家的学业。
这方面苏亦代劳,统一回答。
“他们四个都在准备考研。”
梁先生三人都满是诧异。
“可以啊,大家都很有冲劲嘛,要加油。”
就连梁钊韬望向沈明,也夸奖道,“小沈不错,都工作了,还打算继续深造,未来大有可为。”
还问他打算报哪位老师,如果没有联系好导师的话,他可以帮忙联系。
沈明欲言又止,最终认命了。
“嗯,学习方面要向苏亦看齐,报考志愿方面就不用了,不能再报北大了。”
梁先生的话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这时,他又问苏亦,“听说你这段时间写了不少文章,有没有?”
苏亦认识说,“不是很多,只有三篇。之前写了一篇关于隋唐史的,对比一下唐武宗跟朗达玛灭佛之间的异同,算是课堂论文,王永兴先生帮忙投稿给《文史哲》;第二篇是写故宫学的,我现在故宫编辑部实习,负责院刊审核工作,恰好是院刊复刊后的第一辑,就刘北汜先生就把它刊登在上面;前段时间唐兰先生逝世了,高铭、周一良两位先生就让我写一篇关于唐兰先生学术史的文章,打算刊登在故宫院刊下一期,不过因为是季刊,还没有发表。”
陈老师疑惑,“怎么没有考古相关的啊?”
梁钊韬却说,“考古相关的文章,他在河宕遗址实习的时候,就写了两篇了。一篇发表在《文物》一篇发表在《考古》,研究生阶段,能够发那么多文章,放在一般人的身上都可以提前毕业了。”
两位老师恍然。
苏亦说,“我是碰巧,而且都是习作,不成体系,当不得真,佛教考古我只是初窥门径,水平差得很远。”
这些都是实话,他连石窟寺现场都没去过,没有参与考古调查发掘测量编写报告,连入门都不算,在佛教考古方面,他是新人菜鸟。
想提前毕业是不可能的。
梁钊韬笑道,“我想这个方面,宿白先生肯定是不担心的。也就你才研一,不然,他在把你放到外面去了。”
说着,他问,“小苏,你平时关注咱们国内民族学学术研究成果吗?”
苏亦回答,“关注,不过主要是关注西南民族方面的,确切来说,主要以云南为主。”
他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苏亦还真有所关注,不仅有些好奇,“都看过什么书或者文章。”
“乱看,不成系统,一开始是看顾颉刚的《中国疆域沿革史》,后来又看了他的《中华民族是一个》以及不少他关于暹罗更名与西南边疆危机的论述文章,以及一些顾颉刚跟傅斯年关于暹罗问题的文章。”
“再加上,我之前研究东洋史学,鸟居龙藏对湘西、贵州、云南、四川等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以及nmg、东北少数民族,包括台湾高山族的调查资料也都看了一些,甚至,华西边疆研究学会的发表的资料也看,但看得不是很细致。”
“杨志成先生的《云南民族调查报告》《罗罗族巫师及其经典》也在看,主要是为了了解,不做深入分析,此外,江应樑先生的《云南西部的摆夷研究》《滇西僰夷的土司政治》《僰夷的家庭组织与婚姻制度》《摆夷的经济生活》《摆夷的生活文化》等论文和著作也都看,基本上都是囫囵吞枣的看一遍,都不太成系统。”
听到这话,杨老师跟陈老师哈哈大笑。
指着苏亦说,“你个小家伙,滑头得很。”
其他几人不明就里,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吴宗麟傻傻地问,“两位老师,这里面有什么说头的吗?”
杨老师望着陈老师说,“老陈,要不,你来回答同学们的问题。”
陈老师笑着说,“苏亦说他看的书,不成系统,瞎看,其实不是的,他的看书的文献资料都很有体系的。几乎围绕着咱们中大师生对西南民族问题的研究成果来说的。”
“你们知道,抗战时期,广州沦陷,咱们中大曾经西迁到云南办学的历史吧?”
大家点头,中大人,肯定不会陌生。
西南联大西迁昆明的故事家喻户晓。
但中大西迁云南,从1939年3月到1940年8月,终于在云南澄江复课,这事,所知者甚少。
“估计这就是苏亦小子研究云南民族学的原因。”
“比如,他说顾颉刚先生,1927年,中大筹备成立史语所,由顾颉刚发起,并于同年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民俗学会。成立伊始,便出版了“西南民族专号”,在中国学术界第一次提出了“西南民族”的概念。”
“1928年,中大史语所正式成立,下设民俗学、人类学研究组。研究所成立伊始,就以‘对两粤和西南的民族进行研究,以直接观察方法进行实地调查’为目的,进行了几次重要的民族社会文化调查,甚至傅斯年还派史语所助理研究员黎光明往川边作民物学调查。”
“这个方面,都可以结合鸟居龙藏和1922年华西协和大学成立‘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来分析,前者是曰本学者,后者也是欧美学者为主,关于中国的民族问题,不能说外国人说了算,咱们国家也必须要有学者跟进。”
众人恍然。
没想到苏亦想那么多,还看了那么多资料。
接着陈老师又说,“至于杨志成先生是谁,不用我介绍了吧?”
当然,不用。
梁钊韬先生的研究生导师。
当年中大人类学部的负责人。
可以说,民国时期的中大人类学就是杨先生一手拉起来的。
陈老师接着说,“杨先生之前在云南的调查,直接被评价为中国最早的民族学的田野考察,中国人类学史上的成年礼仪等厚誉,他的作品是必读物。不过,因为历史的关系,你们很少有机会接触了,却没想到苏亦这小子,连杨先生的著作也没少看。”
“至于江应樑先生的文章也很重要,他的系列文章,可以说是中国民族学家按照学科规范在西南傣族地区进行的最早、最深入的调查和研究。为后来的研究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民族志资料。”
说到这里,陈老师笑了,“你小子看了那么多民国时期的资料,梁先生的呢?你不会不看吧?”
众人哄笑。
都纷纷望向苏亦。
苏亦笑,“怎么可能,梁先生肯定是必读物啊,虽然没能全看,都能够收集到的资料,基本上都看了。”
两位老师来劲了。
“可以啊,都说说看,看你小子有没有糊弄人!”
苏亦当然没有糊弄,“梁先生的硕士论文《中国古代巫术———宗教的起源和发展》,我看了,还有当年先生在粤北八排瑶地区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调查,撰写论文《粤北乳源瑶民的宗教信仰》。在连阳上峒排瑶聚居区考察边政,写出《阳山县上峒边民社会》,我也看了,甚至中《海南岛黎族社会史初步研究》我也都看过。”
“好家伙,苏亦你小子潜伏的很久啊。”
“对啊,完全就是有备而来,先生早期的文章几乎都看了。”
行家一看,就知道有没有。
本尊在这里。
苏亦哪里敢糊弄。
就连梁钊韬也没有想到他还真看过自己的文章。
有些好奇问道,“你看这些文章干什么?跟你所学完全不搭边啊。”
苏亦说,“主要是钦佩先生的学识,就想看一看。”
梁钊韬先生信他个鬼,“说实话!”
苏亦不好意思说,“我之前担心北大复试被刷掉,就想着好好看一下梁先生您的文章,万一有机会到中大复试,一问三不知就尴尬了。”
“哈哈哈哈!”
其他人哈哈大笑。
谁也没有想到他还打着这个主意。
梁钊韬哭笑不得,“我之前还觉得你这孩子心气高,看不上我们中大呢,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既然如此,你以后就继续研究吧,一会我给你列个书单,看完了,多写一些相关文章,我也可以帮你发表的,不一定要发山大的《文史哲》,我们中大的《中山大学学报》(哲社版)也是相当不错的。”
吓!
苏亦认怂,“梁先生,我就是瞎看的,当不得真。”
梁钊韬却道,“据我所知,你在北大当了不少老师的助教,涉略的方向也不少,那么多一个民族学也不打紧,未来,你可以继续研究民族考古嘛!”
于是,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根本就不给苏亦反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