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一弯薄瘦的月亮正伏荡在操场西面的天空,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凉风捕去,青岫看了一眼:“那是娥眉月,不是上弦月,看样子应该是初三初四的月相。”
郭三茂已经收回了目光,双手依然缩在皮夹克的口袋里:“那还好,要是真赶上初七,总觉得有些凶。”
“凶手已经抓到了,不是吗。”万重的语气依然平和,此时还轻轻笑了笑,似乎想要缓解凝滞的气氛。
“抓是抓到了,人也死了,但城里还是流传着关于七杀的故事。因为凶手没能说出犯罪动机,所以人们把七杀的原因编出了很多版本,”郭三茂长长吸了口气,“年轻人还好点,但经历过那几年的人都对初七有些忌讳的。”
“凶手连续作案大概有多少年?”青岫突然问了一句,“受害者都是女性吗?”
“这就记不清了,怎么也得有十几年了,”或许因为天晚了,日子又临近初七,郭三茂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个话题,“受害者有男有女,各个年龄段都有,所以就更让人摸不着线索。”
郭三茂边说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九点多了,我得去骑我的摩托车,这片地方有些乱,别让人给我偷了。”
万重也掏出自己的手机:“留个电话吧,下一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建分公司,装修说不定得找郭哥帮忙。”
郭三茂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生意上门,连连笑道:“好说好说,我就说咱们有缘嘛。”
两人互相留了电话,顺带着把青岫的电话也都留了,还说以后修电脑就找他了。
青岫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记录号码,这是一款很旧的直板手机,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按键都有些掉漆了。
郭三茂的手机是滑盖的,万重的手机是翻盖的,看上去厚重华丽,应该比青岫的手机要贵很多。但是,2006年的手机,究其功能不就是打电话和发短信吗,昂贵的手机盖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大概就是时代与时代之间的鸿沟。
留了电话后,郭三茂就告别离开了,他转进的那条街正是青岫黄昏时停留在那里的地方,卖咸酸甜的女子曾经在这里摆摊,就临着四尺玉巷的西口。
“你们电脑城提供住宿吗?这么晚回去行吗?”万重虽然不过30岁,但在他眼里,大学生模样的青岫依然是个孩子。
青岫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没事,这几天我正好休假。”
两个人依然停留在学校外墙处的便道上,万重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忽然看青岫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那是一道冷白的虚光,此时就越过校园栏杆照进操场里。
眼前黑黑的灌木丛被照得很清晰,是修剪整齐的冬青,随着距离渐远,电筒的光愈发涣散,青岫凝神看着操场西面:“你说那是些什么?”
万重也打开手机电筒,或许因为手机比较贵,所以光的凝聚力也更强些,那里应该是一道很矮的景观山坡,坡顶可以看到一座清晰的亭子剪影,山上植了大树,这些作为校园里的一处景观并不奇怪。但令人唯一感到疑惑的是,山坡上有很多丝丝缕缕的白色条状物,因为距离远,实在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万重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大现实。
“你小的时候就在这个城里,那时候家里的供暖怎么样?”青岫突然问。
听似很突兀的一句话,万重却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关掉了自己的手机电筒:“那些年没有统一的供暖公司,基本上都是单位自己的锅炉烧暖气……华北的冬天很冷,11月份就供暖了。”
青岫关上了手机电筒,黑暗再次恢复了常态,视觉的突然不适应令人看不清东西,包括青岫此时的表情。
青岫:“这座城为什么叫‘寄寓’呢?感觉这个名字都留不住人。”
万重:“人生不就是一场‘寄寓’吗。”
暗夜里能听到万重的轻轻一笑。
青岫很喜欢这样的黑暗,起码不用在表情的使用管理上费神。
对方是个聪明的人,即使不是契约的合同人,应该也是契约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青岫握紧了手中的手机,今天收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来自公司主管,用短信告知了自己这回休假的日期,一共五天,并要求第六天早上9:00必须到岗;另一条来自宿舍的室友,预祝青岫假期愉快,并说自己的女朋友今晚将到达本市,到时候就住在宿舍里。
室友的意思很明显,宿舍被他们情侣征用了——的确,难得的五天假期,一般人都会选择出去旅游或者是回家探亲吧。
所以青岫今晚是不能回宿舍了。
这一点万重应该也会想到,但他并没有问青岫为什么在难得的假期还选择留在这座城市。
“在这座城里,我们都是‘寄寓’者。”万重指了指前面一座灯火通明的星级酒店,“我就住在那儿。”
青岫看了看刚才郭三茂拐进的那条街道:“我的住处在那边,离四尺玉巷不远。”
万重笑了笑:“说不定有缘还能再见。”
“嗯,说不定。”
两人就此别过,万重向前方的星级酒店走去,青岫则拐进了那条街道——其实在黄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家快捷酒店,离四尺玉巷不远。
街上的路灯闪烁着橘黄色的光,有些不肯收摊的小商贩依然亮着灯泡,虽然闻到了馄饨摊散发的香气,但青岫还是选择从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牛奶。
离四尺玉巷越来越近,青岫放慢了脚步,巷口那个卖咸酸甜的女子居然还在,小小的灯泡照亮了摊位,那些五颜六色的咸酸甜吸引着顾客们上前询问购买。
但这些色彩都无法掩盖巷口透出的黑暗,仿佛那里是个无尽的黑洞,是这个城市里最深的深渊。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突然想起尼采的这句话,实在让人有些不舒服。
青岫没作过多停留,就从这里过了马路,走进了马路对面的那家快捷酒店。
选择了三楼东朝向的房间,从房间布局图来看,窗口应该正斜对着马路对面的四尺玉巷。青岫在前台办理完入住手续,并没有急于上楼看房间,而是选择在一楼大厅做短暂休憩。
所谓的大厅并不大,只有四组简易沙发,一面秋香色磨砂玻璃将大厅与旁边的咖啡厅分隔开来,咖啡的香气随着暖色灯光氤氲在窗子上。
青岫并没有坐沙发,而是踱步欣赏了一会儿大厅里的植物,或许酒店装修设计师是个爱花的人,除了各式各样的绿植,还有杜鹃山茶百合等各种盛开的鲜花盆栽,令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
伴随着一阵浓郁的芳香,青岫的目光停留在一大盆白花植物上,墨绿色革质叶片间有一簇簇白色五瓣花,味道是典型的南国花香。
“这是千只眼,很香吧?”擦拭桌台的清洁阿姨随口说道。
千只眼?青岫第一次知道九里香还有这么个别称,“这种花在咱们这儿很难养活吧。”
九里香一般只产于岭南地区,青岫想起这一日所见所闻,感觉这些错位感不该是空穴来风。
“这个花很香的,养了很多年了。”清洁阿姨笑一笑,继续打扫。
青岫看了看清洁阿姨在工作服外面套着的棉马甲,以及自己身上十分厚实的毛衣:“刚才忘记问了,酒店房间是暖气供暖还是空调呢?”
“现在还有暖气,”清洁阿姨说,“按日子算,下周就该停气了,不过也冷不了几天了。”
“哦,那还好。”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小白花,”一位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客人突然说道,“千只眼,这名字好凶啊。”
青岫见这位客人手中拿着的是《寄寓市旅行手册》,便从旁边的杂志架上也取了一本,顺便还拿了一份市区地图。
清洁阿姨笑道:“这个花很香的,养了很多年了。”
客人似乎并不觉得阿姨重复的话语有何不妥,他合上手里的书,见青岫起身走进电梯的时候,便说一声“等等”,也跟着走进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青岫按了数字3,客人没有什么举动,看来也是住在3楼的。
“这家酒店比较实惠,免费供应的早餐味道也不错。”客人很自然地同青岫聊着天。
青岫在现实生活中很少见到这么多自来熟的人,也许因为自己真实生活中的样貌表情有些疏离,不似今日这样亲切。
三楼眨眼就到,但青岫决定继续亲切下去:“那还好,看来选对地方了。”
“你住三楼哪间房?”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客人问。
这个问题就显得有些不礼貌了,但那客人很快又说:“不是324吧?”
青岫很快回答:“不是。”
走廊上的消音厚地毯令人有一种自己已经不存在了的感觉。
“那还好,”客人笑了笑,“不是迷信,有时候风水还是要讲一点的,我住在322,窗口斜对着对面的一条巷子,如果是324的话,那就是正对着那条巷子,对得正正的,风水上叫一箭穿心,太凶了。”
青岫心里觉得巧,自己住在326,恰巧同客人所住的322中间隔着324这个房间。
青岫略一思忖,还是讲了出来:“巧了,我住326。”
“哦,那咱们也算邻居,”客人一笑,“其实这地方不算旅游城市,没什么名胜,但金鱼池那一带还是很值得一去的,说不定能捡着漏儿。”
金鱼池这个地名今天是第二次听说,记得郭三茂家好像就是金鱼池那一带。听客人的口气,金鱼池应该是个类似古玩市场的地方。
青岫笑了笑:“祝您能捡到大漏儿。”
走廊的光线慢慢暗下来,青岫正要抬头看上方的灯,却听客人道:“我到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322房间门前,再往前是324房间,走廊里每隔一段就有的顶灯正安在324房间上方的屋顶上,偏偏这一盏灯坏了,因此这一段走廊的光线就偏暗。
“这个灯泡明明白天让他们修好了,怎么又坏了?”客人嘟囔着,“真不吉利。”
客人说着已经用房卡打开了自己的房间,房间的灯光带来了令人舒服的明亮:“你要是对金鱼池感兴趣,明早可以叫我一起去,我这几天都泡在那边。”
“我是不大懂那些的。”青岫一笑,突然觉得这种热情的人也没什么不好,看来自己以前对这类人有些误会。
“那个……”客人停留在门口,挠了挠头,“一下子忘记要说什么了……算了算了,先晚安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事。”
青岫哑然失笑:“晚安。”
326房间收拾得很整洁,窗外是被霓虹映红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