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宁舟是坐飞行器从黄昏之乡前往永无乡的,那段旅程快得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他没有来得及明白这一天对他的人生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抱着小毯子,坐在飞行器中穿越北大陆的穷山峻岭,在自闭的抗拒中迎来了新的人生。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他飞得太高了。
但是这一次,在即将到来的十八岁生日前夕,带他私奔的人让他见识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漫长的旅途中,齐乐人一路为他介绍各大教区的历史与风光:这里曾经举办过北大陆最盛大的朝圣仪式,这里有一座圣城之外最宏伟壮丽的大教堂,这里曾经与半兽人一族展开过战争……还有远隔重洋的南方原始大陆,以及遥远神秘的远东大陆,他都信手拈来,博学得让宁舟难以置信。
只是齐乐人口中繁华的各大教区,在他们抵达的时候都只剩下过去辉煌时代遗留下来的残影。
宁舟看到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到处都是破落的城镇,荒芜的村庄,一个个教廷据点如同北大陆上的星火,为绝望的人类提供些许的光明。
人们在生病的时候敲开教堂的大门寻求帮助,在附近发现恶魔踪迹的时候慌忙报告给教廷的驱魔人,每一个周日聚集在教堂礼拜与募捐,向仁慈的主祈求救赎。
在魔界入侵的十八年后,人间界就是这样维持着运转,虽然艰难,却也得以苟存。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宁舟看着齐乐人一路上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商铺、酒馆、村民的家,他去哪里都显得很自然。他会和狡猾的商人做买卖,跟和蔼的村民买食物,向吟游诗人打探路况,他什么都会,三言两语就能博取别人的好感。
宁舟看得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试图偷偷学习这样的技能,却防不住齐乐人突然把他拉进来:“夫人,你看看这位帅小伙,长得多俊俏啊。因为没钱,他都三天没吃上饭了。你看他瘦成这样,价钱就算我们便宜一点吧?”
老板娘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士,她看了看宁舟,原本因为被砍价而满脸郁闷的表情瞬间慈祥了起来。
“确实太瘦了,可怜的孩子,你得多吃点才行。我有四个儿子,身量还没你这么高,但是有两个你那么壮实呢!”老板娘怜爱地拍了拍宁舟的脸,在他们的食物袋里塞了两条结实的黑面包,看起来就是能拿在手里当武器的那种。
被陌生人摸了脸的宁舟:!!!
抱着食物袋的齐乐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亲爱的宁舟,你的脸值两条黑面包呢,别人可没有这种待遇!”
宁舟还沉浸在那种震撼感中。
陌生和蔼的胖阿姨摸了他的脸,可他们根本不认识啊。怎么会这样?还能这样?竟然可以这样?
教廷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那是一个严肃到充满了距离感的氛围,人与人的交往间礼节完备,可是空气里却弥漫着内敛与压抑,大声的交谈都会引来旁人的侧目,只有孩子们有放声玩闹的特权。
但是外面的世界却截然不同,人们不那么讲究礼仪,却自然而亲近。他们会大声欢笑,放声哭泣,喝醉了搂抱在一起,一路唱着歌回家,孩子们沿街打闹,叫喊的声音足能把永无乡屋子上的积雪震下来。
“生气了吗?”齐乐人看宁舟呆呆的,不由担心地问道。
“不,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宁舟犹疑地表达着自己的困惑,“大家好像都很习惯亲近,也喜欢大声说话。”
齐乐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乡间可没有教廷里那么讲规矩。所以表达情感的时候也不会考虑什么礼仪、规范、节制、内敛……要是有人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可以大声骂他。”
宁舟:“……”
宁舟没法想象自己大声骂人的样子,这完全超出了他的人生经验。
但是很快,他见识到了齐乐人大声骂人。
齐乐人跟路边的行商买酒,发现酒里掺水,行商振振有词:“没有不掺水的酒。”
齐乐人当场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你这是酒里掺水吗?这分明是水里掺酒!你这么做生意是要被人砸摊的!”
接着,他长达五分钟不用脏话的骂人语录再一次扩宽了宁舟对世界的认知。很快,路人们纷纷加入到了声讨奸商的行列,最后行商只得怏怏地退钱,灰溜溜地逃走了。
齐乐人拎回了两瓶掺水的酒,而没有付一分钱,他开心地对宁舟炫耀起了自己据理力争来的战利品。
宁舟一脸沉重地问道:“是我们的钱不够花了吗?”
领域里装了半个魔界国库的齐乐人:“钱管够的,但是钱多不是奸商占我便宜的理由!”
这一路上为了让宁舟增长见识,齐乐人都是带他老老实实体验生活的,过得非常精打细算,以至于宁舟时常暗暗懊恼,私奔时应该回宿舍把攒的钱带上,而不是脑子一热,身无分文地就跟着齐乐人跑了。
现在所有的开销都是齐乐人在掏钱,这让宁舟非常沮丧。
“放心吧,我们可有钱啦!”齐乐人拍了拍宁舟的肩膀,信心满满地说道。
宁舟将信将疑。
似乎是为了佐证这一点,齐乐人买了辆马车,把交通工具从两条腿升级到了两个轮子。
齐乐人:“刚下了雨,地面很湿不好走路,我们坐车吧。”
宁舟打量着这匹马:“它太瘦了,能拉车吗?”
齐乐人也打量着马:“……好像是有点瘦。”
这匹马看起来不怎么健壮,肋骨都清晰可见,让它拉车让齐乐人有种虐待动物的感觉,但是物资匮乏的集市上可没有那么多可以挑三拣四的选择。
“那我换一匹马吧,我的领域里有其他可以拉车的动物。”齐乐人说道。
宁舟好奇地眨了眨眼。他一直想去齐乐人的领域里看一看,但是齐乐人没说,他也不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有一些少年人的羞涩,总觉得贸然要求去看齐乐人的领域,像是突然闯进心仪姑娘的闺房一样失礼。
虽然齐乐人是男孩子,但是在感情上毫无经验的宁舟下意识地参照着教廷里少男少女们相处模式,并且自然地把自己代入到男朋友的角色中,殊不知齐乐人竟然把他当成“女朋友”照顾。
齐乐人把可怜的瘦马赶进了领域里,让它在沙丘行宫里随便吃草,至于拉车的动物……作为一名资深的哄人小能手,他当然要给宁舟挑个眼前一亮的品种!
于是,当一匹银白色的独角兽出现在宁舟面前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
“四个脚的,能拉车的,好像就它比较特别了。我总不能把别人养在里面的巨蜥抓出来拉车吧……”齐乐人小声嘀咕,那可是司凛寄养的蜥蜴,让司凛知道了非杀了他不可。
“独角兽不是传说中的生物吗?”宁舟懵了。
“对人间界来说是传说,但是在魔界是有的。很不可思议吧,魔界那种地方竟然会有如此纯洁的传说生物。”齐乐人笑眯眯地说着,摸了摸独角兽。
独角兽闻出了他的气息,温驯地蹭他的手,被投喂了几个甜甜的水果。
宁舟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向来被视为生性放荡的魅魔与只喜欢纯洁处子的独角兽和睦相处,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画面。
“上车吧,它同意给我们拉车了哦。”齐乐人笑着回头,催促宁舟上车。
“独角兽……拉车……”宁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还是一个有童话色彩的梦。
等到独角兽真的开始拉车,宁舟表情严肃,正襟危坐,仿佛这里不是什么乡间小路,而是国王的大道。
“独角兽是你在魔界调查的时候捉到的吗?”宁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道。
“不是我捉到的。”齐乐人突然起了一点坏心思,他眨了眨眼,故意说道,“是魔界的人送给我的。”
宁舟警觉地问道:“什么人?”
齐乐人笑而不语。
宁舟抿了抿嘴,忍着心中的酸涩说道:“魔界的恶魔都不可信。他可能别有用心。”
齐乐人的嘴角上扬,他强忍着笑:“可他不一样,他是一位英俊潇洒、慷慨大方、品行高洁、能力出众的人。”
他用这么多词语夸奖那个人,宁舟的危机感高涨:“他可能是在骗你。”
齐乐人:“他永远不会骗我。”
宁舟着急,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被骗的人才会说的。
齐乐人:“因为那个人叫宁舟。”
宁舟怔住了。
齐乐人微笑着,拉着他的手说道:“你现在会很困惑,但是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句话奇妙地安抚住了宁舟,他真的没有再追问下去,似乎内心深处,他已经明白了,所以不再急着索要一个答案。
齐乐人放心地赶路,独角兽很有灵性,自己沿着乡间荒芜的路面前行。
雨后,天还未放晴,十二月的风凛冽得冷,道路两旁的荒野都是衰朽的灰黄,唯有远方的乡村升起冉冉炊烟中,是饱经磨难的北大陆人间界的火种。
齐乐人回过头对宁舟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在唱诗班唱过歌,来唱歌吧。”
宁舟连连摇头:“很多年没有唱过了。”
齐乐人哀怨地看着他:“可我想听音乐。”
宁舟:“这里没法弹钢琴。”
齐乐人:“你会其他的乐器吗,竖笛、提琴、短号之类的?”
宁舟想了想:“会一点手风琴,但是这里也没有。”
齐乐人一拍手:“我有!我去给你找来!”
宁舟:“!”
齐乐人从沙丘行宫的库藏里找到了一架金属手风琴,上面的图案是魔界风格的,他之前不明白为什么礼物里会有手风琴,现在明白了,原来宁舟还会这个。
齐乐人兴冲冲地把手风琴交给了宁舟:“我还从来没见过你拉手风琴呢,快让我听听。”
宁舟捧着琴,不好意思地说道:“很多年没有练习了。”
说着,他试了试音,手法生涩地找起了状态。
齐乐人坐在马车的横木上,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弹奏手风琴。
渐渐的,宁舟熟悉了手感,乐曲逐渐流畅。
这是一首悠扬浪漫的曲子,充满了史诗的故事感,仿佛是勇者背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行走在荒芜破败的大地上,竟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
冬日午后的急雨已经停歇,马车行驶在积水的乡间小路上,也行驶在文明没落的北大陆上,这平平无奇的一幕因为拉车的是一匹美丽的独角兽而有了奇幻的诗意与浪漫。
马车上,一个刚刚告别了教廷开始好奇探索世界的少年在拉手风琴,他沉浸在音乐中,专心致志。混血魅魔摘下了在外行走时不离身的兜帽,捧着脸听他弹琴,嘴角的笑容温柔而多情,仿佛他可以听着这首曲子,与弹奏的人一起前往世界的尽头。
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沉沉的雨云终于露出了一道缝隙,一束天光穿透了云层,落在两个少年人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