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岛。
一场决定这个破损领域未来的谈话,在数不清的墓碑间进行。
面对齐乐人的邀请,牧羊人问道:“听说你的领域出了一点事故,现在还合适聊天吗?”
这个问题不太礼貌,但他还是这么问了。
这样的提问,本就暗示了他的态度。
齐乐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合适不合适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你不值得我打开领域欢迎。就在这里吧。”
说着,齐乐人轻拍了两下手。
一张桌椅出现在两人面前,齐乐人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掌心朝上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请坐吧。”他说。
牧羊人依言落座。
齐乐人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拿出了一套可以嵌入恶魔结晶的烧水工具,还有自从找回宁舟后被冷落了很久的手摇式咖啡机,不紧不慢地倒腾起了咖啡。
“要帮忙吗?”司凛问道。必要的时候,他还是很有眼色的。
“那可再好不过了。”齐乐人真诚地感谢他。
虽然没有得到座位,被迫站在齐乐人身后充当(毫无必要)的保镖,但司凛还是给了自己的上司兼友人一个审判所boss应有的体面——他甚至帮他磨咖啡!
这可是先知才有的待遇!
有了司凛帮忙,齐乐人用不上劳动自己的双手了。
他双手交叉,指节抵在下巴上,专注地看着牧羊人。
这样审视的眼神,多少让人不自在。
但牧羊人克制住了躲开视线的冲动:“你想跟我聊什么?”
齐乐人没有回答,他微微转过脸,目光投向牧羊人身边的墓碑。
那是陈百七的墓碑。
牧羊人的坐姿一下子变得僵硬。
齐乐人:“司凛告诉我,你刚刚来看过她。”
牧羊人:“是又如何?”
齐乐人没有直接回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洞察的笑容让牧羊人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几乎让这场聊天无法继续。
幸好他立刻换了个话题:“三年前,她曾经带来我见过你,想必你还记得。”
牧羊人:“当然,那时候你才进入这个世界,是个经验并不丰富的……新人。”
齐乐人轻笑了一声:“你可以直说,是个笨手笨脚的菜鸟。”
牧羊人:“那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回忆。”
齐乐人:“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回忆。”
他对牧羊人微笑,语气从容得有些散漫。
“天真、无知、轻信、心怀侥幸……这都是那时候的我的缺点,我从来没有否认这些的打算,也不觉得这有多丢人。”齐乐人说道,“甚至于‘天真’这一点,我现在将它归为了一项优点。”
牧羊人眯了眯眼睛:“优点?”
齐乐人:“天真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赤诚,永远对世界与人性怀有期待,这难道不算是优点吗?”
牧羊人嘴角有一丝冷笑:“我们通常把它视为愚蠢的同义词。”
齐乐人丝毫不恼:“可如果我不天真,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怀着1%的希望,和你作这一番谈话。”
牧羊人:“你明知道这番谈话不会有任何意义。”
齐乐人:“但我想试一试。”
牧羊人:“为什么?”
齐乐人:“因为我相信天真是一项优点,我不想改掉它。”
牧羊人:“你比我想象的任性一些。”
齐乐人笑了,因为他那特殊的眼型,笑起来时微微下行的眼尾,带来了格外柔和的弧度。
“我不否认这一点。”齐乐人大方承认了他的任性,“我身边的人——我的爱人、朋友、学生、下属……大家很愿意纵容我的偶尔的任性。所以,我很幸运。”
一个从来都幸运e的人,在这一刻说自己很幸运。
但是无人反驳他的话,因为他的确很幸运。
在这个噩梦世界中,能走到这个位置却依旧不孤独的人,怎么能说他不幸运呢?
如果他还不够幸运,那整个亡灵岛上数不清的墓碑们,又算是什么呢?
孤家寡人的他,又算是什么呢?
细微的痛楚,在牧羊人的心头醒来。
那种痛觉并不尖锐。
闷闷的、钝钝的,只要稍稍忍耐,就能够安抚这份疼痛。可是它却无法被驱散,它埋藏在他的心脏里,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一次又一次地被唤起,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忍耐。
简直像是要他的余生都带着这份疼痛而活。
牧羊人突然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和我聊什么?”
他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齐乐人一手支着脸颊,平和地看着他:“那就聊聊这个世界吧。”
牧羊人:“世界?”
齐乐人:“这个世界很不公平,同样的特质,在强者身上与弱者身上,会得到截然不同的评价。就好比善良,强者的善良会得到尊敬,但是弱者的善良,换来的却往往是毫不留情的嘲笑与愈加无情的欺凌。”
牧羊人冷漠道:“世道如此。”
齐乐人却说:“但我不喜欢这样的世道。我始终渴望这个世界,可以允许弱者保有他们的天真与善良,以及偶尔的任性。”
牧羊人:“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齐乐人:“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牧羊人:“因为我从未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世界。”
齐乐人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中有些许的缅怀:“但我见过。”
牧羊人:“……”
齐乐人:“我、司凛、先知、陈百七……我们都来自那样的世界。天真也好,善良也罢,哪怕胆小、软弱、懒惰、愚笨也没关系,或许我们会因为这些品质吃不少苦头,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活着,甚至活得很好。”
牧羊人垂下了眼帘,梦呓一般问道:“真的存在这样的世界吗?”
齐乐人:“存在的。”
牧羊人:“那个世界的神,为什么如此宽容?”
齐乐人:“因为没有神。”
牧羊人豁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齐乐人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因为没有神。”
剧烈的痛楚在牧羊人的心头炸开,心脏如同撕裂一般剧痛着,逼得牧羊人昏花的眼睛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他流泪着、呻()吟着、嘶吼着,像极了一个卖儿鬻女倾家荡产的赌徒。
“你在骗我!怎么可能没有神?如果没有神,你们的世界是怎么诞生的?文明是如何开始的?如果不去侍奉祂,倾尽所有地顺从他,我们都会死!所有人,都得死!”牧羊人咆哮道。
这是一个没有掌声的舞台,而牧羊人是唯一的小丑。
决定他生死的观众,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怜悯。
他就这样看着他从崩溃、怒吼,到冷寂、熄灭。
他什么都不必说,他就已经在山呼海啸般的自我质疑中狼狈退场——这场可笑的独角戏,他再也唱不下去。
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唱不下去了。
促使着他登台的,只是不假思索的愚忠罢了。
一旦他开始思考,允许自己思考,他就会跪倒在舞台中央,嚎啕大哭。
为他自作自受的一无所有。
牧羊人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中没有丝毫的光彩。
他仿佛已经死了。
“咖啡好了。”司凛终于在谈话结束前,将咖啡送上了桌。
赫里斯瓦托白咖啡的香味,萦绕在三个人的鼻尖。
齐乐人捧着咖啡杯,开口道:
“在我原本的世界里,因为神的意志而诞生了人类与文明,这是宗教领域的传说,每个地方都有,版本多到数不清,但我们终究过着世俗的生活。
“秩序也好,规则也好,都是人类自己制定的,或者假神之名制定的。它不完美,从古至今,因此而产生的纷争贯穿了我们的历史。但……这是我们人类自己的事。
“我们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冷酷神明,为我们框定一套残酷的规则,逼迫我们玩一场祂准备的游戏。更不应该听从祂疯狂的神谕,去屠杀、迫害、掠夺,做尽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因为一旦违背自己的心,人所能得到的就只有痛苦,永无止境的痛苦……就好比现在的你。”
牧羊人的心脏在抽搐,让他无法呼吸。
他就是这个溺死在苦海之中的刽子手。
齐乐人将一杯咖啡推到了牧羊人面前,用一种平静得像是商量今晚吃什么的口吻,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我准备做掉祂,让这个世界恢复它本该正常的模样。没有邀请你参加的意思,我知道你没有那种勇气,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这大逆不道的话,让牧羊人的身体痉挛了一下。
可是抽搐之后,他的心脏忽然不再疼痛了。
牧羊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一起说完吧。”
齐乐人抿了一口咖啡:“另外,你可以死,亡灵岛留下,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里面留存着死去玩家们的数据,他必须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值得信任的人。
牧羊人闭上了眼睛:“……没有。”
齐乐人不易觉察的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了起来:“那太好了。要是你执意要为那条金鱼殉节,我就得在接手亡灵岛的人到来前,不停地抢救你,这实在很费力气。”
牧羊人苦笑了一声:“你果然叫来了夜莺。”
齐乐人:“能顺利继承亡灵岛的人,也只有她了。再等等吧,她就快到了。”
说完,齐乐人喝光了白咖啡,将空杯子放在桌子上。
“对了,亡灵岛埋了多少炸药?”齐乐人随口问道。
他不相信牧羊人没有做第二手准备。
“比你想的多。”牧羊人的嘴角微微扬起,“也比你想的威力更大。”
“那该谢谢你,帮我节省了一次技能。”齐乐人说。
他还剩最后一次全范围回档的技能,不但能够将周围的人读档,还能将四周的物质一起回档。这个重要技能,他不想浪费在这里。
“不客气。”牧羊人说道,语气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不是错觉,他心脏的疼痛已经不再折磨他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它开始疼的呢?是和齐乐人对话开始吗?
牧羊人努力回忆着。
不,不是的。
在更早之前,在他杀了儿子夜鹰的那一天起。
不,也不是。
还要更早之前,在他为了保守祂的秘密,处死第一个族人开始,他的心脏就开始疼痛。
它疼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会疼。
直到今天,这份疼痛重新苏醒。
但也直到今天,这个糜烂了他一生的伤口,终于要随着心脏的停止,而不再疼痛。
咸涩的海风吹来,吹散了赫里斯瓦托白咖啡的香味。
牧羊人睁开老迈的双眼,依稀看到一条黑色的巨龙朝着这里飞来,它的爪子上,紧紧抓握着一艘飞行器。
齐乐人举起手臂,对着黑龙挥手。
他的脸上,笑意盎然。
他想把这一刻喜悦的心情传达给宁舟。
打败牧羊人不难,得到亡灵岛也不难,但是他希望这场胜利不只是纯粹暴力的胜利,而是人性的胜利。
对人性与美好的渴望,战胜了千万年来愚昧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