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没有。”
仁卓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那就怪了,博拉多杰大师说,他要跟你讲的是发生在日土县的一件怪事。如果你没去过那里,对你讲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回答,尽量让自己处于“少说、少做、多问”的行事模式里。仁卓和博拉多杰大师的思想境界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后者要做的事,他怎么会猜出究竟?
很快,计程车便停在了乃琼寺门外。
天是那么蓝,以至于我摘下护目镜、开门下车后,心情突然变得爽朗清净起来。近年来,拉萨城区开发建设速度极快,必然带来了某种程度的空气污染,在那边看天,绝对无法收获跟这边同样的心情。
仁卓带着我穿过长廊,随着寺僧们沉潜的诵经声一路向北。
“大师在舍身井旁等我们,我的任务只是带你前去,然后就得告退,无法聆听大师的教诲了。”仁卓虽然已经很老了,但一提到博拉多杰大师时,脸色总会不自觉地变得非常虔诚严肃。
我去过舍身井,那只不过是一口很普通的老式水井,它被一圈青石井栏围住,防备游客们太靠近井口出事。现在,舍身井的水位已经极低,乃琼寺的后厨僧人们早就放弃了汲取井水做饭的打算,全部采用了来自拉萨城的自来水。上次我曾看过,水面约在井口向下的七米位置,井壁长满青苔,井筒幽深晦暗,给人以阴气森森之感。
身在乃琼寺中,时时处处感觉到它的“小”,与同在这片山坡上的哲蚌寺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哲蚌寺是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哲蚌寺的藏语意为“堆米寺”或“积米寺”,藏文全称意为“吉祥积米十方尊胜州”,座落在拉萨西郊十公里外的格培乌孜山南坡的山坳里,为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之一。公元一四零九年宗喀巴大师在拉萨大昭寺成功地创办了传昭大法会,同年他亲自倡建格鲁派祖寺甘丹寺,至此标志着他苦心创立的新教派格鲁派已经形成,得到全藏僧俗群众的信奉。格鲁派势力日益强大,信徒与日俱增,哲蚌寺的兴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立起来的。
“陈先生在想什么?”仁卓忽然停步回头。
我冷冷地摇摇头,一路过来,他的话多得简直跟他的年龄不相匹配了,三句话不离“博拉多杰大师要告诉你什么事”这个敏感话题。
“据说,格培乌孜山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黄金宝库,有缘人能够通过特定的方式进入那里,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先生,我猜大师就是要对你说这个宝库的秘密,你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远在千里之外就得到大师的眷顾,并成为他传承衣钵的弟子。”仁卓立在乃琼寺的后门前,脚踩高大的古槐木门槛,发出一阵啧啧赞叹声。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这个白眉老僧能做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请吧,博拉多杰大师在等你呢。”在我的逼视下,仁卓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举动。
格培乌孜山与藏地其它连绵的大山没什么不同,而地位尊崇、光芒万丈的哲蚌寺也令乃琼寺相形见绌,只能静静地蛰伏在山坡一角。
仁卓的话说得太直白了,如果山底下真的埋藏有那样一个宝库,则探险者们的金属探测器早就将这里戳得遍地深孔、一步一洞了。
出了后门,是一小块青石板铺就的平坦广场,舍身井就在广场的最北端。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辆高背轮椅,就停在井栏旁边,走到近处,才看清灰色毛毯覆盖下的一个古稀老僧。他的双手无力地搁在轮椅的扶手上,手背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焦褐色的皮肤表面,并且枯瘦如鸡爪般的十指一直都在瑟瑟地颤抖着。
“大师,陈先生到了。”仁卓握住老僧的手背,轻轻拍打了两下,又一次重复,“大师,我已经把陈先生请来了。”
我走到轮椅的正面,那老僧正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在浮肿的眼皮下艰难地转动着。他实在是太老了,牙齿、胡子和眉毛已经全部掉光,两颊也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伶仃突兀而且瘦骨嶙峋的颧骨来。
青石井栏干干净净的,黑洞洞的井筒宛如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冷对着藏地的蓝天白云。
“据说,二十世纪的战乱时期,哲蚌寺看管财物库房的僧人们把金银珠宝都投入到了这口井里,以反抗二战侵略者们的疯狂掠夺。当时他们总共用十五头骡马搬运了二十趟,才把金砖、银元宝、珍珠、翡翠全部运完,那些东西投入井下后,竟然让水位上升了九米,几乎要从井口溢出来。最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所有参与此事的僧人全部自刎于井中,井水变为血水,而后财宝被哲蚌寺秘传的‘舍身佛障眼法’永久地封印起来,再也找不到了。”仁卓打破了冷场,再次重复着乃琼寺舍身井的古老传说。
那个传说曾被拉萨的一些藏地户外运动公司印在海报宣传册上,作为招徕游客的花招之一。
“你……走,他留……留下。”老僧猛地抬起右手,指向仁卓,喉咙里像安了一个老旧的风箱似的,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他的汉语说得很不标准,中气也极度虚弱,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要与世长辞了。这种状态下,他要真想见我,完全可以在僧房里会面就好了,没必要跑到风大气寒的后山坡来。
仁卓顺从地躬身行礼,然后走向寺门。
我注意到轮椅左侧扶手的下面,吸附着一块纽扣大小的金属物体,那是仁卓刚刚弯腰问候老僧时瞬间留在那里的。
“窃听器?传声器?”我自嘲地冷笑起来。承蒙仁卓看得起,要偷听我和博拉多杰大师的谈话,但我也许要让他失望了,因为自己对乃琼寺的宝藏一无所知,只是过来恭听大师教诲的。
哲蚌寺的钟声、诵经声随风而来,仰面望去,重重殿宇掩映在群峰之中,各色经幡因风起舞,那座以白、红、黑三色构建出的巍峨建筑以深绿色的大山为背景,无时无刻不显现出数百年藏地古寺卓尔不凡、尊贵威严的仪态风范来。
在西藏建筑中常用的白土、红土、黑土,都产于西藏本地。白、红、黑三色的应用,集中体现了世界的三个层次,即天上、地上、地下,每一种颜色都是献给一位神的。
西藏建筑应用白色,一方面来自对原始神灵家庭之一的“天上神”(即“白年神”)的崇尚,一方面来自佛教的影响。佛地崇尚白色,藏传佛教也视白色为神圣、崇高,他们生活在皑皑雪山之中、喝白色奶、奉献白色哈达、住房也用白色。从科学意义上来讲,白色可抗拒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辐射,所以,主、客观因素都决定了传统藏式建筑应用白色,从古至今,历久不绝。
西藏建筑应用红色,是来自对“地上神”(即“红年神”)的崇尚,也与西藏古老的苯教有关。“苯教”为一千三百年前雪域高原的原始宗教,它把宇宙分为“神、人、鬼”三个世界层次,为了避免鬼的侵犯,就在人们的面部普遍涂上褚红色染料。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信仰的变化,这种红色不再往人们的脸上涂,却在建筑中保留了下来,一般用于宫殿、寺庙、贵族庄园外墙装饰,以示威严。
西藏建筑应用黑色,则是来自对“地下神”(即“黑年神”)的崇尚,民居院内矮墙,门、窗边饰都使用黑色,院外墙也用黑色做装饰。
哲蚌寺作为藏地黄教六大寺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其建筑风格对于其它寺庙有极其深远的影响,远远望过去,被巍峨山体簇拥着的大群白色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听好了——”老僧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一段清晰无比的声音便传入我的耳朵里。我骇然发现,他用的竟然是类似于中国高深武学中“传音入密、隔空发声”的一种说话方式。
“仁卓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了解我心底的秘密了,过度的贪欲蒙昧了他的视听和思想。所以,就算格培乌孜山上下全是珍宝,他也无法看到。作为藏传佛教的修行之人,真正的宝,是佛心的顿悟、佛理的深研、佛性的潜化以及向佛、学佛、成佛的渐进过程。世人皆以金银珠玉为宝,而我藏传佛教弟子以无贪欲、无嗔憎、大慈悲、大智慧为宝,彼宝非此宝也,顾彼而失此,岂不是缘木求鱼,虽活于世上百岁、百二十岁、百五十岁而终不可得也……”博拉多杰用这种方式跟我交谈,仁卓就是再放置十个窃听器也白费力气。
“恭听您的教诲。”我用同样的“传音入密”功夫回答。
“为什么是听我教诲?到这里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那口井下藏着的秘密吗?”这个垂死的老僧眼睛里忽然有火花跳跃闪动着。
我俯身看着这口直径五步的圆井,井底的水光荡漾着,像一块被打碎的水银镜子,只剩满地闪光的碎片。珍宝坠井的故事仅仅是个动人的传说,因为哲蚌寺从上到下没有人承认这一点,而且寺里代代相传下来的藏品、金银器都在,毫无缺失。也就是说,即使在历史上的战乱动荡时期,哲蚌寺等著名寺院也得到了非常完善的保护,远离战火洗礼。
“井下的秘密?”我凝神观察井壁上的苔藓。如果有人下井,鞋尖一定会碾碎并碰落青苔,留下无法遮掩的痕迹。但是,目光所及之处的苔藓都是完整无缺的,不像是有人触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