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笼清江,月照芦船。
一位青年僧人,在船中大开杀戒。
在浓雾与残月的映衬下,一切显得那么合理、自然。
毕竟这一幕,本该出现在二十年前。
漂浮于客舱大厅入口处的血色嫁衣女,怔怔地看着那浑身散发着黑气,杀人如麻的身影。
大船之外,江面之上。
李往矣和少年江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而小芊君,则被李往矣用术法,遮掩了眼睛和耳朵,免得小家伙留下阴影。
残月无声。
顷刻之后,整座大船,就无有一个活口了。
不管是那些仙家修士、江湖好汉、官员富商,还是船家水手,以及看似普通的世俗百姓,都与二十年前的冯家灭族惨案有关。
都是已为厉鬼的冯家小姐,花了二十年的时间,一个个把他们找出来的,再用鬼道秘法,让他们聚在这艘大船上。
此时,他们二十年前的恶行,终于得到了清算。
杀完最后一人的青年僧人,呆呆地站在二楼客舱大厅里。
他身上散发着一道又一道黑气,而额头处,则出现了一枚黑色莲花印记。
这是佛门弟子堕落为魔后,独有的标记。
曾经的青年苦行僧,已然变作一位魔僧。
他看着满地的尸首和鲜血,脸上已无之前的痛楚、悔恨,而尽是漠然。
看完满船的尸体,他透过船窗,看了一眼天上的残月。
最后,转身看向了入口处漂浮着的血色嫁衣女。
身着血色嫁衣的冯家小姐,此时脸上已没有了那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乖戾表情。
船外浓雾逐渐消散。
她的双眸,也已恢复了清明。
两人四目相对,久久凝望。
恍惚间,两人眼眸里看到的不是满船的尸体、血水,而是当年少男少女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一年,年仅十三的白衣少年,跟着父亲第一次去到冯家。
刚入冯府,就遇到一群娉婷少女,在院子中荡秋千。
当看到陈家主带着传闻中的陈家三少爷上门,一群少女立即如蝶儿散去。
而其中最出挑的那位少女,却忍不住好奇,倚门回首,恰好与少年望去的目光对上。
少女羞涩,赶紧低头,假装细闻院门边探出来的青梅。
她以为已经遮掩过去了。
却不知那娇羞的模样,永远镌刻进了少年的心里。
可惜……
夜风吹浪,拍打芦船,惊醒了对望的两人。
“陈郎!”
已然彻底恢复神智的冯家小姐,轻唤了一声。
那浑身散发着黑气的青年僧人,脸上神情也变得柔和。
目光却仍蕴含着几分悔恨,低声道:“七娘,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迟了二十年。
当年赶到冯府,看到满地残尸时,他就无比悔恨,只是佳人已逝,连尸首都已不全。
纵使想要说悔恨,也不知对何人去说。
这三個字,便如钢刃一般,刺在他心底整整二十年。
即使青灯木鱼,经声佛号,也化解不了。
如今,他终于说出了口。
对面漂浮着的佳人,面容一如从前,仿佛从未离去。
然而,那身上的血色嫁衣,还有脖子上的那一道血痕,却明晃晃地告诉他,一切终究不同了。
听到这一声对不起,刚刚恢复清明的冯家小姐,神情忽然一冷,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忽然,她发出了一声尖叫,无穷无尽的怨念,瞬间笼罩方圆三百里。
不仅整艘大船,连船外的李往矣、小芊君、少年江神三人,也全部被囊括进去了。
悬停于水面之上的李往矣,神色微变。
下一瞬,他进入了另一片天地里。
……
寒州城醉忘乡酒馆的老掌柜,在霜降那天咽气了,留下了一堆狗屁倒灶的破事。
头七还没过完,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就吵作一团,加上几个儿媳妇、女婿在边上给自家爷们、婆娘敲边鼓,使得整个酒馆比上元节的文武庙会还要哄闹。
到后来吵不作罢打将起来,噼噼梆梆中夹杂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更是比水妖攻城还要惊心动魄。
终了哪一房也没能占个上风成为话事人,一拍七散,谁也甭想继承老头子的产业,酒馆不开了。
寒州城里的大小酒馆,不说成百上千,几十家还是有的,醉忘乡关门了,除了几个老酒客念旧叹惋几声外,跟秋末桃叶街上的黄叶悄不溜落了也没什么区别。
但是对靠着酒馆生存的陈少白和李往矣来说,却是遭了池鱼。
他俩是酒馆的伙计,酒馆一关门就得重新找活计去了。
给对他们有大恩的老掌柜守完头七,两个少年来到了寒水河边。
清晨的阳光薄薄的,洒在他们身上像是披着一层金色的碎雾。
“小矣,我准备去野泽关投军。”陈少白开口道。
“我跟你一起去。”李往矣不假思索。
“不行,就你这小身板,跟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似的,边军不会要你的。”
陈少白咧嘴笑着,他虽然也才十三岁,但却长得很高挑,风姿不俗。
但李往矣不一样,李往矣身材消瘦,面容白净清秀,说像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有些夸张,像个小秀才。
陈少白的笑容突然收敛,变得有些深沉。
“更重要的是,咱们两人不能同时冒险,至少得有一个人好好活着。万一我们都死在了野泽关,那咱全村老少的仇谁来报?”
……
陈少白和李往矣是陈李村两个少不经事的孩童,某个傍晚,村西边突然煞气冲天,随即全村被一面猩红无比的大旗罩住,变得晦暗幽黑,不见天日。
须臾之后,陈李村八百多人全都化作血雾,被猩红大旗卷走。
只有正在河里游泳的陈少白和李往矣,因为惊慌害怕躲进了水里,才逃过一劫。
一夕之间,原本安乐祥和的陈李村,变成了一个鬼村。
陈少白和李往矣躲在水中目睹了全村的惨剧,还看到猩红大旗后面,站着一个跟山岳一样高的巨大黑影。
后来两人离开陈李村,跟着逃荒流民进了寒州城,遇到了醉忘乡的老掌柜。
因为陈少白长得机灵,李往矣识字会算账,老掌柜便收留了他俩,让在酒馆当了伙计。
两个同村少年在寒州城里有一天没一天地过着,却始终没有忘记那面猩红的大旗,以及那后面的巨大黑影。
他们要报仇。
为他们的父母兄妹,为全村的男女老少。
也为他们自己。
……
李往矣看着笑容敛去的高大少年,皱了皱眉,道:“咱们要报仇,也不是非要去投军。野泽关太危险了,每年都会和野泽湖水妖打仗,死伤不少人。想变强可以找其他的门路的,比如去寒山书院,去冽水剑宗,或者去百拳门也行。”
寒山书院、冽水剑宗、百拳门是寒州境内的三大修行势力。
陈少白又咧嘴了,“可是只有投军,才能又变强,又挣钱啊。我已经想过了,我去投军,领了军饷,挣了军功都换成钱寄给你。”
“你呢就去书院,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寒山书院吗?这下好了,束脩不用愁了。伱当文人,我当武夫,咱俩一文一武肯定至少有一个人能成事。”
陈少白说得理所当然,身上洋溢着一种少年罕有的神采。
李往矣清秀的小脸一阵默然。
他知道陈少白已经打定主意,改不了了。
这位同伴打小就是陈李村的孩子王,经常带着一众“喽啰”去外村干架,在村内翻墙,惹得鸡飞狗跳,“少白大王”认定的事,任是十头老黄牛也拉不回来。
陈少白突然上前一步,把一包东西塞进李往矣怀里,然后又退开笑着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命硬着呢。”
“小时候长桥圩上那摆摊的瞎眼老道给我算过一命,说我至少能活到九十八岁,而且是大富大贵之相。你就等着哥立功当上大官,回来带你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吧。”
“到时候我娶上三妻四妾十五个俏婢,也给你娶上十几个婆娘,啧啧……那光景,用不了几年,咱陈李村就又人丁兴旺了!”
李往矣扯了扯嘴角。
半刻钟后,陈少白大步离去,顺着寒水河畔的杨柳一路南下,将去往南边那个凶险大泽前的野泽关。
看着柳丝掩映中渐行渐远的高大少年,李往矣突然喊道:“大白,我等你一起回陈李村!”
陈少白转过身来,一边挥手一边倒退,脸上荡漾着温煦的笑容。
远处的官道隐约传来一声马嘶。
李往矣蓦然想起小时候村塾开蒙时,先生教授的《千家诗》里的两句诗。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
寒山书院作为寒州境内最大的书院,并不在寒州城里,而是在西郊的寒山之上。
书院所在的寒山主峰晚枫岭,距离州城有五十几里地。
李往矣把陈少白塞给自己的那包铜钱贴身藏好,就准备去往寒山书院。
时值暮秋,正是寒山上枫林尽染千山红遍的时节,也恰逢寒山书院一年一度的纳新之月。
只要在晚枫岭的红叶落尽之前抵达,并通过考核,就可以进入书院修习。
晌午时分,李往矣背着一个小布囊,从州城西门出来,徒步西行。
走了三十几里地的时候,天色渐晚,夜幕很快笼罩大地。
又往前走了几里地,李往矣在一个半山坳处,遇到了一个破败的庙宇,打算在那里过夜。
庙宇不大,一道残破的院门进去后,就是正殿。
左右的厢房已经倾圮,正殿看起来倒还稳固,檐前挂着一张木匾,匾上的字已经模糊,李往矣端详良久,也只能依稀看出是一家公祠。
字迹实在难辨,不知这位神灵公,到底姓甚名谁。
推门进去,大堂中央供奉着一位高大的儒衫老者。
这位儒衫老者右手执着一支毛笔,左腰佩着一把宝剑,看起来文采俊逸,神威屹然。
神像两侧有一副残损斑驳的对联:
秃笔写就千军策;
铁剑削平万丈魔。
李往矣仰慕神像遗留的威仪,也被这对联所含的气势震撼,以末学后进之礼作揖拜了三拜。
随后他找来枯草干柴,在正殿内生起了火,以防虫兽。
吃完干粮,又就着火光读了一会儿书,不及二更,他就在神像前合衣睡下,好养足精神明天继续赶路。
三更末接近四更的时候,火堆早已熄灭,庙宇漆黑幽寂,只有些许星光,透过破败的屋顶透漏进来。
忽然,一朵黑云打北边袭来,霎时笼罩住庙宇周遭五里之地。
黑云内凝聚出一道三丈多高的人形阴影,飘落下来,立在庙宇外。
“周冷溪,本座又回来了,五百年前的旧账,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人形阴影发出沙哑尖锐的声音。
哐当——
闭合的正殿大门突然打开,伴随着一道金光,一个高大威严的老者走了出来。
这老者身着儒衫,左腰配剑,赫然与大殿内那尊神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