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七十六年的时间，都没能将李清远心里的怨念化去。

李清远本以为，过往的事情会渐渐的被岁月所埋葬。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李清远沉迷于杀伐之道，在刀尖上舔血，闲暇时便静心修行，不问其它。

这么做的效果确实是非常显著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经他还是李清然时，所发生的那些令他伤痛之事，很少会在他的心间浮现了。

随着这些事情被岁月的土壤掩埋，他曾经对他的父亲李光麟的怨恨也是愈发的淡薄了。

可当他不经意间忆起往昔时，仍然会有那么抹怨念萦绕在他的心间，挥之不散。

他本以为，他的父亲李光麟已经死了。

可谁曾想，今日在这么一个魂魄聚集的暗无天日之地，他们父子俩还能再见。

再见之时，昔日过往，尽数涌现心间。

随之而涌现的，还有那些李清远以为散去了，可如今却蛮横生长的怨恨。

他始终还是恨他的父亲李光麟。

他恨他的父亲李光麟去为其他无关重要的仙门名士治病，却独独忘了他的母亲孟晚！

他恨他的父亲李光麟为何那么严厉，那么刻薄的对待他，恍若他不是亲生的一般！

他更恨，为什么他的兄长李清河灭门李家之时，他的父亲李光麟为什么不能选择救他！

他看着眼前满脸尽是颓废之气的李光麟。

李光麟的魂魄很是暗淡，但却仍然有着那么点魂光始终不肯散去。

他的那点微弱的魂光犹如在风中苦苦支撑的摇曳着的烛火，怕是下一瞬，那风一大，烛火便灭了。

他老态龙钟，眸里所滋生的那么点见到儿子李清远的欢愉之色，都尽数的被落寞，颓废之色给彻底的掩盖住了。

李清远看着他的父亲李光麟。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被惆怅占据了心间。

一晌之间，李清远的心间除了那挥之不去的怨恨，居然还生出了几分悲凉。

他这一生，从始至终，都未曾享受过半点父爱。

可李光麟终究是他的父亲，而他始终是他父亲李光麟的儿子。

他看着他父亲李光麟眼里逐渐浮现的悲恸之色，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欺骗父亲李光麟说他的兄长李清河死去。

“兄长他”他有些难以开口，顿了半响，他别开眸去，方才能说出口，“还没死。”

一听到李清远这话，骤然之间，李光麟眼里的悲恸尽数散去，有的，只有欣喜之色。

“真的，真的？”李光麟语气迫切，问道。

李清远转眸再看向他的父亲李光麟。

李清远的目光落在李光麟的眸里，李光麟愣了片刻，脸上居然生出几丝慌张的神色，然后他慌忙说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李光麟接连重复说了两道就马上停了下来。

他似是有些怕惹得他的儿子李清远烦了，阖上嘴往前走。

李光麟没有再问什么了。

于他而言，得知他的两个孩子仍然还活着，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虽说在这片虚无，死亡之地看见了他的儿子李清远。

可他深知，他的儿子李清远并没有死。

明面上，李清远的魂魄始终是被死气所萦绕，但李光麟却是能一眼瞧出李清远的魂光盛烈，蕴含无穷生机。

毕竟李光麟曾经在这修行界也是享有圣手的美誉。

他活着的时候，不仅能救活人，更是能硬生生的将死人也给救了回来。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李清远更恨他。

他能将死人的魂魄救回，让死人重回人间，可却唯独救不回孟晚。

李清远走在他的父亲李光麟的身后。

他看着李光麟那落寞失意的步子，心中有些怅然。

自打李清远记事起，他的父亲李光麟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昂首挺胸，肃穆强势的活着。

他唯一看见过他父亲李光麟的颓败之姿，是在他的兄长李清河灭门李家之时。

他的父亲李光麟求着他的兄长李清河，苦苦的说道：“求你放过李家的弟子，他们是无辜的。”

李光麟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又或许不是。

时间过去的太过久远了，李清远也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他唯一能够肯定且清楚确定的是，他的父亲李光麟直至死都没有担忧过他的安危。

他的父亲李光麟，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清心坞的那个李家。

他，还有他的兄长李清河，他的母亲孟晚，在这个男人眼里，或许都比不上一本药术典籍。

想到这儿，李清远心里的那些怨恨更深了。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他不想再看他的父亲李光麟了。

李清远不知道跟在他的父亲李光麟身后走了多久。

或许走了有半个月了，又或许走了有两个月了。时间似是被这个虚无的黑暗之地给吞噬掉了。

迎着黑暗，李清远终于看见了柳念禾。

此时的柳念禾满头婆娑的白发，面容枯瘦得像是一个皮包骨。

她整个人站在那里，连腰都挺不直了，佝偻着在一个圈里走着。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发现她的魂灵里含有你的气息，我便将她救了下来。”

李光麟说道：“我在她周身布置下了一个小型的蕴灵阵法，可也仅仅只能保住她的魂魄不散，若是没了这阵法，她的魂魄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李清远目光移向他的父亲李光麟。

他来时就疑惑了，他的父亲李光麟都死去七十六年了，为何还没死去？

他能感受到他的父亲李光麟身上那点魂光虽是极其微弱，但却是生生不息的。

就如柳念禾所置身的这个蕴灵阵法，也是生生不息的。

只听李光麟继续说道：“这是涅灵术，我死后所悟的。”

他没有细说，想来是他死后执念不散，于这黑暗之地硬生生的绝境重生。

“这术法也有尽时，我怕是还能再撑个五年十年的。”李光麟说道。

他又看了李清远一眼，他或许是觉得李清远应该不想听这些，于是把话题转到柳念禾身上，说道：“我遇见这个女子时，她的魂光就已经极其暗淡了，怕是再有半月，魂魄就彻底散去了。”

“我救下了她，可也仅仅只能维持她的魂魄不散。”

李光麟没有再说了。

李清远也是明白李光麟的话外之意。

魂魄是有灵的，灵承载思维，承载记忆。

柳念禾的魂魄，灵性几乎已经没了，仅残留点滴，用来维持魂魄不散。

也就是说，李清远就算能将柳念禾的魂魄带回人间，也只能救回一个不完整的柳念禾，甚至是救回的是一个傻子。

虽说李清远明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也大概率会是这么个结果。

但当这个结果生生的展现在李清远的眼前时，他心里还是会有锥心的痛，更是似那被剥皮挫骨的疼。

“谢谢。”

李清远沉默了两三息，方才开口说道。

李清远再看向他的父亲李光麟时，那目光中所含有的怨恨少了许多。

李光麟露出笑容，脸上的肉一牵，像是褶皱一样，可是他笑的却是非常的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这个女子是你的妻子吗？”李光麟眼里有着渴求，问道。

李光麟在见到柳念禾的第一眼，便觉得柳念禾看着顺眼的很。

或许这是父亲和儿子血脉里所连着的那丝看不见，摸不着的羁绊。

而后，李光麟更是在柳念禾的魂魄中感受到了李清远的气息。

若是一个人的魂魄中能有着另一个人的气息，要么是朝夕相处几十年，要么就是至亲之人。

所以，李光麟方才这么问。

李清远顿了数息，方才开口回答：“不是。”

而后，他又接着说道：“她是我的弟子。”

李光麟还想再问其名字，可他嘴皮微抬，就连忙阖上了。

他顿了半响，说道：“这涅灵术我教于你，你带她回去吧。”

李清远‘嗯’了一声。

柳念禾是因这蕴灵阵法方才活到现在，而在蕴灵阵法是根据涅灵术而布置的。

李清远若是想要带柳念禾重回人间，这涅灵术李清远必须得学会。

之后的时间里，李清远静心在他的父亲李光麟身侧学习这仙法。

李清远天资聪慧，学的自然是极快。

李清远将这涅灵法学会之后，心里还是忍不住惊叹一声。

他已百岁有余，世间万般法他都有见过。

修身，修灵，修魂，修药等等，各种法门他都有看过。

可这涅灵法绝对一大仙法，更是极其稀少的专修魂魄之法。

涅灵法的诸多奥妙已经尽在李清远的心中，有了此法，李清远有八成信心将一个完整的柳念禾救回来。

李清远想到这儿，下意识的看向他的父亲李光麟。

这涅灵法如此强横，都能将只残留点滴灵性的柳念禾救回，那他的父亲李光麟岂不是也能？

李光麟似是察觉到了李清远心中所想，说道：“凡人有生老病死，修仙之人亦有命陨时，尘归尘，土归土，我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李光麟的这一句话点醒了李清远。

李清远再看向他的父亲李光麟时，已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父亲李光麟虽是修士，但命元有一百二十载便是终点了。

修仙之人再强，也不过是比凡人多活上几十年的岁月罢了。

他的父亲李光麟活的够久了，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心中执念不散。

他的父亲李光麟的执念又是什么了？

李清远不愿去想，他将柳念禾抱在怀里，看向他的父亲李光麟。

“过去，”他顿了顿，眼里那最后残留的怨念逐渐消散，仅是两三息，面色就释然了，道，“我不怨了。”

话罢，他转身离去。

他确实是不怨了。

这么多年，他倦了，累了。

如今，他的父亲李光麟救下柳念禾，于他而言，是大恩。

这么多年被他埋葬于心中的怨恨在今日一涌而出，也是在今日烟消云散。

他的父亲救了柳念禾，更是教了他涅灵法，让他能将一个完整的柳念禾带回人间，他很感激。

他幼年至青年时的所有伤痛，以至于后面几十年的郁结岁月，在遇到柳念禾的那一天，都在渐渐的消失。

他的弟子柳念禾若能相伴他的余生，这人间，他也不算白来。

他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