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花儿给放下!放下!对,就放我桌上就行!”香味村食品公司总经理毕才心急火燎地说着,“下班儿再来拿,晚上带回去。”
“那可不行!”柳笑笑捧着那盆儿制作精美的绢花盆景,“这是我父母特意送上的小心意,承蒙毕总看得起学生我,能容我一席之地,学生我的内心,真是说不出的……”
“说不出就别说了,赶紧的,你把它放这儿,跟我走!”毕才皱着眉着急地说,“正缺人手儿呢!”
“是啊?”站在厂办公区总经理办公室内的柳笑笑一惊,或者说是内心里一个惊喜,“好嘞!我跟您走!”
毕总带着柳笑笑出了办公室,穿过办公区就往车间方向走。
柳笑笑紧紧跟在毕总身后,甚至一路小跑,笑笑气喘吁吁地笑着问:“毕总,敢情咱们公司设计室不在办公区啊?这设立在那食品车床轰隆隆响的车间,是不是有点儿稍微的……吵啊?”
毕总猛地停了脚步,回头问:“设计?设……什么计?设计室?哪儿来的设计室?咱们公司咱们厂压根儿也没有这部门呀!”
“啊这……”柳笑笑傻了,“那咱们的包装……?”
“嗨,都是外包给其他设计公司了,这个不用你操心!快走走走走!”毕总一边继续快走一边说:“啊对了对了,咱们先拐弯去趟后勤,得给你领套工作服,你这身儿干干净净的衣服可不行。”
“啊……不是……那个……毕总?”柳笑笑有点懵,有点语无伦次。
“怎么了?”毕总问,“哦,对了,还没问你呢,够十八了吧?”
“那倒是够了,刚过完生日一礼拜……”
“那就行了,走吧!”毕总转身要接着走。
“您等等,这里是不是有点儿误会?那您带我去是……?”
“当然是干活啊!”毕总说,“还能带你去干吗?直接上班!本公司直接要了你了!离中秋节还一个多月了,这会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快,快快,跟上。”
“不是,毕总,学生我斗胆问一句啊,”柳笑笑继续小跑着跟在后头,“您不是跟我母亲说的,让我来咱们公司做包装设计的么?”
“是么?我是这么……说过么?”老毕忽然停了脚步,望天儿想了想,“哦,哦哦哦,大概想起来了!你是,美术生对吧?”
柳笑笑一乐,点头道:“是是,你可算想起来了,贵人多忘‘人’。我呢,是工艺美术学院附属中学职高部染织专业毕……”
话还没落地,毕才就一通苦笑,说道:“孩子,我现在哪儿管你是学什么专业?既然你来了,您就是美院音乐学院舞蹈学院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您也先给我去月饼车间‘圈箱子’和抬箱子去!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设计……啊就部?容我想想,回头再说。我只问你,今儿你都来了,是留下还是走?你可自己定,现在还来得及。”
柳笑笑脑袋“嗡”地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满口答应了母亲“要重点栽培”自己的“毕叔”,竟然是满口答应地招了一个车间小临时工。
柳笑笑没有时间多思考,他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柳笑笑,事已至此,你是留下来“勉从虎穴暂栖身”地先干着、等待那所谓的“设计部”?还是转头一走了之?
柳笑笑那一刻脑子太乱了,但是又不敢真的乱,他必须迅速思考。他想起了京燕厂头头们所说的“你真不是这块材料”、“你描画的不是一般二般的次”,他想起了他暗自发誓要混出个出人头地,他想起了养育自己多年、含辛茹苦的父母,他想起了离开实习厂子那天同学们的送别和祝福,他想起了自己和周方说过的那些所有所有豪言壮语和互相勉励打气的话……,但,他也想起了自己坐在明亮的附中画室里和同学们谈笑风生地作画,想起了自己登在“西部嘉年华”舞台上及学校新年联欢会舞台上、站在聚光灯下为大家唱摇滚时那明星般的光芒、那掌声、那欢呼、那尖叫,以及自己充满雄心壮志地对未来摇滚规划的梦想……
梦想照进了现实,落差伴随着梦碎。
眼前,是皱眉焦急等待他回答的毕总、远处隆隆作响的车间、车间里里外外扛着巨大纸箱或塑料箱忙碌进出挥汗如雨的工人们……
“我跟您走,毕总。”柳笑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选择出来的这句话,但他清楚的是,这个进退两难的时刻,这样的选择可能也是唯一的选择。
否则,他将再次成为“无业游民”;现在选择了低头,也许会在未来某一天抬头,但现在选择了离开,他也许就将再也难抬头了。
……
晚上九点,当柳笑笑拖着快要累到散架的身体走入家门时,已经顾不上因看到儿子如此样子回来而满脸不解且心疼不已的爸妈一句接一句的询问了,笑笑猛地扒下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上衣,倒在床上,三秒后便沉沉睡去。
梦里,都是他白天在车间干活的镜头。
顾及不上认识旁边正埋头奋干的“同事”们,柳笑笑就被同样不知姓什么的装箱车间组长安排起了任务——将一铁盘一铁盘烤炉车间刚出巨型烤箱的月饼五个一叠五个一叠装入塑料点心箱,后来他知道,这装箱的“专业”名词是——“圈箱子”。每装完一箱,自己负责将自己这一箱几十斤重的月饼搬出车间,送到早已停在那里的“130”中型卡车车尾,再举起来递交给车上的搬运工人,由他们装车,满一车,就发车,将月饼送往全市将近二十家的“香味村”门市部。
而他唯一认识的厂内、公司内人士——那位毕总,早已不知了踪影。柳笑笑隐约觉得,这时那位“毕叔叔”恐怕早已去接打一个个的客户和门市电话,而把老同学的这位“托付”给他的儿子忘到九霄云外了。
装箱,搬运,抬起,交接,装箱,搬运,抬起,交接……周而复始,除了中午给了半小时去食堂吃饭的时间(饭票还是临时找组长借的,笑笑承诺第二天换了饭票就还他),柳笑笑这一天下来,“有氧”加“无氧”运动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这成了柳笑笑十八岁的“成人礼”。
柳笑笑后来知道,当年的自己就是个“廉价劳动力”——一个由“小艺术家”神坛跌落下来且摔得不轻的、不折不扣的——打工仔。
……
笑笑隐约觉得自己只睡了几分钟,就被清晨六点的闹钟铃声叫醒了。他全身酸痛之极,甚至连用胳膊支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但是他知道,他得起来,他得走,他得去赶班车,由班车载着他们这些小打工者奔向位于近郊的“香味村”厂部。
笑笑不禁想到:香味村,一个多么有诗意的名字,但对于他柳笑笑来说,却绝不是个桃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