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哗啦——”

玻璃杯被周仪猛地摔到了地上，立刻粉碎了。

“你再说一遍我听听！”周仪满脸盛怒地狂吼着，“你个小屁孩子，再跟姑奶奶我喊一句试试！”

“我再喊一百遍也占理儿！”柳笑笑同样怒目而视，毫不示弱，喊道：“你就是外行领导内行！你就是不懂装懂！你就是挤兑人！欺负老实人！你这分明是……”

尽管这是向来脾气温顺、极少暴怒的柳笑笑并不多见的暴发，但他依然克制住了自己再进一步的升级，而是把“狗仗人势”几个字吞了回去。

此时，一男一女怒目而视。柳笑笑站在工作台内，周仪站在工作台外。

这是2005年的6月，柳笑笑生日当天，发生在“走进绿洲”广告公司内的一幕。

两个月前，多年未曾联系的、柳笑笑幼年时期的启蒙美术老师、笑笑母亲的老邻居的儿子、年长笑笑十几岁的程哥忽然来了电话问及笑笑的情况，当笑笑说明自己多年来一直从事着平面设计工作时，程哥兴奋并盛情地邀请笑笑来到自己刚开业不久的广告公司工作，程哥说自己那里正缺人手，于是试着给自己当年的“爱徒”打了电话，没想到笑笑果真一直依然从事着与美术相关的行业。

“师父”的诚邀，这面子必须得给，且笑笑知道，如果自己去了，那就是胜似自己“家人”开的公司了，自家人的公司，自然可以大展宏图一番。

关键在于，程哥给笑笑开出了一个当时在中高薪人群听来都非常可观的工资数。

二话不说，柳笑笑立刻辞去了当时就职的一家广告公司，不日便再度——笑笑认为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跳槽至了程哥位于城北运动员村附近的公司。

“走进绿洲”，笑笑喜欢这个名字，当时还想过：师父程哥真是个浪漫的诗意的人。

却万万没想到，两个月来，笑笑走进的并非绿洲，而是泥沼，甚至是一潭浑水。

若说程哥在画画方面、甚至后来十几二十几年在大型广告公司从事设计师时，都可以用美术天才来形容，此君有一颗属于艺术的心。然而，笑笑这位启蒙恩师却并不是个善于经营企业、甚至是个几乎不会经营企业的“满不懂”。

黑色幽默的是，若说刘宝瑞先生当年的单口相声里形容不会经营的一家子分别是“满不懂”、“假行家”和“窝囊废”的话，程哥公司被他认命的“领导层”便都是“假行家”，而柳笑笑，却不幸地担当起了“窝囊废”这个角色。

虽说职场忌讳“任人唯亲”，但有时并非完全坏事，比如他程哥把爱徒柳笑笑找来，笑笑就是抱着一颗大干一场、给自己师父的公司增光添色、成为师父的左膀右臂、与师父和师父的公司一起不断腾飞的理念的心而来的。但是……

但是，架不住天生不会经营的艺术家程哥，把所有职位都做成了“任人唯亲”，且放任所有管理权给管理层，也就是，人人是“专家”、个个是“能手”、任“谁谁”都可以互相染指、指手画脚。

建言献策本无可厚非，若是分工不明那便会一盘散沙。倘若里面再融入“感情因素”，那这个企业、这个公司，就“命不久矣”了。

可叹的是，柳笑笑来后一个月就看出了这里的不对劲。

周仪是程哥的女秘书，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谁也都知道，对于早已离异多年的“钻石王老五”程哥来说，面容姣好的这位他口中的“小仪”，跟他的关系却并非工作上那么简单。“小仪”是程哥的宠爱之人，甚至是未来的“老板娘”，现在只是“准”阶段而已。

这倒也无可厚非。但是，然而，可是，包括柳笑笑在内的全体员工也都看出来了，这个程老板口中的“小仪”，真的快要成为驾驭程哥的“小姨”了，甚至快成“大姨”了。

若说单手遮了天，可能对形容周仪有点过，但若说她以一个“秘书”的身份，对所有设计师、策划师甚至各部门指指点点甚至颐指气使地包揽了所有最后拍板儿定稿的大任，这就让所有员工哭笑不得了。

柳笑笑便是最倒霉的那个。

带着“师承”的艺术气息和一身才华而来的柳笑笑，刚到后便开始大显身手，搁谁都看的出这个刚刚二十几岁的小帅哥要跟他师父程哥一起大展宏图一番。干练的工作作风，出色的执行能力，都让员工们暗挑大拇哥，心里暗暗揣度：“这小伙子看上去不仅是个能力极强的设计师，似乎身上还有股别的劲头，好像经历过很多的磨砺和故事，一派深藏不露、偶现峥嵘的感觉！似乎，他身上有一股比程哥还浓的艺术家……啊不……该是音乐家的味道。”

没人知道，面前这个坐在电脑前掌控精美图文的哥们儿，曾经是个叱咤摇滚圈、嘻哈圈的风云人物。

偶有年轻的员工看柳笑笑眼熟，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他，但也不敢确认，便没有问及。

可唯独那位“小仪”大小姐，却从一开始，就怎么看柳笑笑都“里外不顺眼”。

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好，说人非庸才必遭妒恨也罢，总之，从柳笑笑进公司没几天开始，周仪便在各个方面刁难于笑笑，不是对着屏幕指手画脚，就是命令，啊不，是勒令柳笑笑该怎么怎么改，更有甚者，在笑笑苦干了若干小时甚至若干天，让柳笑笑将手头的设计方案彻底翻工。

在音乐圈那鱼龙混杂的环境下浸泡多年的柳笑笑一开始当然“吃”得这个，多年“圈内”的勾心斗角，让柳笑笑早已练就成了处变不惊、随和又平和的性格和心态，甚至可以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便自然面对周仪的百般刁难一直抱以容忍的态度，并且笑脸相迎，言称“周姐说得是。”

可人非圣贤，不，该说是圣贤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在周仪对柳笑笑将近两个月的“精神摧残”下，在此回柳笑笑全身心投入、用了三天三夜苦干完的一本广告画册已经定稿之时，周仪的一句“什么玩意儿啊！这还不如农村乡镇企业设计的呢！跟屎一样恶心！给姑奶奶我彻底翻工！”后，柳笑笑暴发，不，该说是“爆发”了。

“屎一样”，柳笑笑上一次听到这句极其刺耳的话语，还是五年前在“心园”酒吧，从那位“豹子”口中传出的。此后的几年，随着笑笑音乐事业的壮大，没人再能或再敢这样“斗胆”羞辱他柳笑笑，而今天，历史的一幕又重复上演了。

柳笑笑气冲同仁，感觉头都要炸了，他没想到：纷纭复杂的音乐圈那样的尔虞我诈的环境都没能让他如此气愤到极限，却在自己最亲的师父的公司，遭受到这样的“礼遇”后让自己火冒三丈地再也不管不顾什么风度。

于是，便有了开始那一幕。

“你……”柳笑笑用手点指着周仪，颤抖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谁给你的资格让你这么欺负人！”

“谁给我的资格？姑奶奶我就有这个资格！”周仪叉着腰，再也没有了往日还挺有都市美女气质的样子，而是换上一副泼妇般的姿态，喊道：“姑奶奶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干这行的料了！要不是程哥拉你进来的，我早就轰你滚了！你指着程哥罩着你，你就觉得你了不起了？哪儿来的小混混？你敢跟我吼？你敢跟我瞪眼？你敢顶撞我？你不问问姑奶奶我是谁？”

柳笑笑咬着牙说道：“你不就是个女秘书么！咱俩谁在狐假虎威？咱俩谁在背靠大树乘凉？咱俩谁在指着程哥罩着而不知天高地厚？我凭本事来，我凭本事干活，我凭能力资历哪样都比你有对稿子的设计定夺权！”

“嚯！嚯嚯！翅膀硬了啊？”周仪鄙夷地笑道，“刚来几天啊，就鸠占鹊巢了啊！哎呦，小屁孩子，这再过几天，你还不得骑在程哥头上啊？”

“只恐怕那不是我，而是你吧！”柳笑笑金刚怒目，“有一个快要骑在程哥头上的，有一个快要霸占整个公司……啊不……快要毁掉整个公司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周仪一手叉腰，一手点指着柳笑笑，骂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明星啊？歌星啊？你什么都不是！你就个小流氓小混混小痞子小无赖小……”

“周仪！”一旁传来了程哥的声音，“别再说了！”

已看得呆若木鸡的所有员工随声望去，只见程哥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周仪不再言语，“哼”了一声，一叉腰，双眼上翻，望向天花板。

程哥突然对柳笑笑吼道：“笑笑！你太过分了！有你这样跟你周姐顶撞的么？你简直放肆！”

柳笑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要解释：“程哥，我……”

“你什么你！你今天混账了知道么！”程哥吼道，“快向你周姐道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否则……否则，我也留不住你了。”

眼泪在柳笑笑眼里打转。

跋涉于音乐圈子那么多年，他柳笑笑都没有觉得委屈过，都会越战越勇，而今天，他感到了深深的委屈，甚至，这，就是屈辱。

柳笑笑猝然觉得，八年前那个在“香味村”食品公司噩梦般的夏天，那个让他一切尊严扫地的夏天，又回来了。

月满亏，水满溢，柳笑笑知道，无论是达到的音乐巅峰还是设计事业的巅峰，他都已经开始下滑、下坠、下沉……

“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在向上飞，耳畔传来的声音似乎非常美，我没想到，我是在，往下坠，往下坠……”笑笑想起了郑钧的这几句歌词。

正如歌名，拥有《第三只眼》的人常常可以看到事物的本质，但往往这样的人活得最痛苦；相反，睁着双眼却蒙在鼓里的糊涂人——如程哥之类——却可能活得倒轻松。

柳笑笑点点头，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下来，他轻声说道：“好吧，程哥，不用您留我，我自己走。”

柳笑笑坐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样样往背包里放。

整个“走进绿洲”广告公司里鸦雀无声。

柳笑笑默默收拾好东西，又站起身，丝毫没有看周仪，而是径直走到程哥面前，深施一躬，说道：“程哥，谢谢您如此看重徒弟我，柳笑笑再此拜过了！您对我的情谊，我不会忘记，但是，我无法再帮您继续实现您的广告事业了。抱歉，再见！”

说罢，笑笑转身拿起背包，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了程哥苦涩的声音：“笑笑，你……”

柳笑笑没有回答，一直向前走去。

倒是周仪开了口：“让他滚！他终于认清自己了！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还真把自己当舞台上的明星了！”

“哈哈！”柳笑笑终于冷笑了出来，他并没有回头，而是边走边喊道：“这点还真让您猜对了！小爷我还真是明星！我登台的时候，你还连给我献花的份儿都没有呢！”

“你……”周仪又要说什么。

“周仪！闭嘴！”程哥拦住，又对笑笑喊：“笑笑，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你得拿了……”

“您留着吧！程哥！”柳笑笑推开公司的玻璃门，目视前方，说道：“算徒弟我最后孝敬您的！”

……

当柳笑笑走出写字楼才发现，外面正电闪雷鸣，暴雨滂沱。

柳笑笑没有停留，大步迈入了大雨中。

他要让混浊的大脑清醒一下。

倾盆大雨里，一个孤单的身影走在街边，浑身透湿，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个生日，柳笑笑没有得到任何礼物，却得到了八年前那个暴雨之夜“完美”的情景再现。

雨水是冷的，笑笑的心更冷。

他的音乐事业早已坍塌，如今，他知道，他不会再从事设计行业了，这一行，在他的心里，也坍塌了。

可是，何去何从？

柳笑笑抬头向灰暗的天空望去，雨水无情地拍打在脸上，汇成小河般流淌下来。

天空无语，暴雨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