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似火,烈过外面的骄阳,水漾大眼怒意森森,亮得惊人。
酒儿在柳清妍进来的那一刻,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她从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姑娘身上,总是能感受到强大的力量,一瞬间,就成了她心目中屹立不倒的柱石。
“谁打的你。”柳清妍的语气十分平静。
望着酒儿红肿的脸,她的目光也很静,静得像一湖止水。
这是蓄势待发的征兆,往往越平静,爆发起来的威力就越强大。
酒儿是她的人,谁打酒儿,就是在打她的脸。
而她,最讨厌被别人打脸。
如果被打了脸,她一定会打回来。
加倍。
“是她。”酒儿勇敢怒视着动手的婆子。
“噢!”柳清妍拉着长调,缓慢转头。
在转头的过程中,那一湖止水已凝结成无数冰刀。
她目光如刀,唇角却逐渐弯起一抹笑意,问那婆子,“是你打了我的人?”
语调很平淡,平淡得像在问‘你吃过饭没有’那样。
那婆子在刀般目光里忘记怎样去呼吸,一小点一小点的惊恐后退。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将怒和笑,同时在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笑轻而浅,像是从彩俑面上临摹过来,寥寥几笔,弧度完美但僵硬,眉毛向上扬着,明明是在笑,眸子却泛着幽幽冷光,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一处,寂然无声。
方嫣冷幡然醒悟,眼前这个小丫头才是自己的劲敌,先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跳梁小丑,徒惹人笑话而已。
她伸手拦住后退的婆子,抬高下巴,蔑视着柳清妍道:“是我让她打的。”
“我没问你。”
脆生生的声音传进方嫣冷耳中,可那目光依然没有望向她。
骄傲不可一世的方嫣冷被彻底无视,她可以清晰感受到周围那些讥讽,嘲笑的目光。
于是,她怒了,像被点着的爆竹,猛然炸开,“我是萧家大奶奶,打个下人又怎么了?”
柳清妍猛然转身,冷冷直视方嫣冷的双眼。
众多小姐太太们,完全想不到这个貌似娇柔的小姑娘身上,气势竟如此强大,敢于直面相抗跋扈的萧大奶奶,丝毫不退让。
那婆子感觉禁锢在身上的无形压力消失,呼吸终于流水般放了开来。
方嫣冷心头发紧,觉得那双眼眸熟悉又陌生,墨玉般的瞳仁,闪着锐利而冰冷的光芒。
如果说眼神能够杀人,那么她已经被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柳清妍与方嫣冷静静对视,半响,眸色却逐渐转柔和,竟笑了起来。
这一笑若日光初盛彩霞蒸腾,明艳不可方物,微微弯起的双眼,泛着粼粼水波,如梨花在东风里结了凝露的花苞,无声妖娆。
方嫣冷恍惚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已不存在这个世上的人。
那个人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眸,午夜梦回时,来找她索命。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眸,勾走了萧齐的三魂七魄,只留下一副冷冰冰的躯壳。
就在方嫣冷神思混乱时,柳清妍笑容渐敛,慢悠悠吐出一句:“你太没素质了。”
她说话时,神情很认真,很诚恳,像是长者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方嫣冷被她的认真与诚恳弄迷糊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素质这个词,在场的人都不懂。
有个富家小姐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举高手,问道:“柳小姐,请问没素质是何意?”
柳清妍转身,朝那位小姐点点头,示意她可以把手放下,“这位小姐问得好,像你这样不耻下问,问之前晓得举手,其中还用上请问二字,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这才是有素质的人,相反……”
说到此,又扭头过去冷眼睨视着方嫣冷,接着道:“那些不懂礼貌,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的人,那就叫没素质。”
那位小姐嫣然一笑,表示懂了,并为自己是个有素质的人而喜不自胜。
女眷们再也忍俊不禁,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谢氏无奈地笑,这孩子……
站在幔布外凝神细听的某人,更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石老太可算解了气,直夸谢氏生了个好闺女。
祝太太训斥祝红嫘道:“你就晓得看书,看了那么多的书,也没见你说一句如此有学问的话来,脑子都看傻了吧。”
祝红嫘眨眨眼,好像是哎,自己绝对说不出这么有学问的话。
女眷们的笑声太过响亮,传到了男宾那边。
男宾那边止住交谈,满腹疑惑朝女眷这边张望。
甚至有人走了出来,站在两个作坊之间的通道上听动静。
方嫣冷气极反笑,笑得抹胸内的胸脯剧烈涌动,不断点头道:“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你说我没礼貌,没素质,我倒要问问你,我是萧家的大奶奶,论身份,我方嫣冷在这里头最贵重。那个贱婢不懂规矩,安排的座位主宾不分,我教训一下难道都不可以。”
柳清妍瞪着一双无辜大眼,像看白痴一样,定定瞅了方嫣冷半响,冷然道:“你脑子有病吧,事前谁知道有个爱讲派头,喜欢充大头虾的萧大奶奶要来。作坊我有一大半,真要论宾主,我才是正主。里面的太太小姐们,论辈分,论年岁,都高过我,我可没你那么脸大,要坐主位。”
方嫣冷脸色泛青,冷笑道:“据我所知,起作坊的银子全是我夫君垫出来的,等于……”
“是你夫君的垫的银子,那就叫你夫君来跟我谈。”柳清妍铿锵有力截断方嫣冷的话,继而蔑视着她道:“三个作坊生产出来的东西,可全都关系到你夫君的生意。惹毛了我,撩挑子不干,你夫君不找你的麻烦才怪。”
其实,她并不清楚方嫣冷在萧齐心中的分量。
凭她在商场上累积的经验来判断,一个事业心强盛的男人,是不会允许女人来破坏自己的事业。
这话偏偏就戳中了方嫣冷的要害,将她的尺寸死死捏在手中。
方嫣冷的瞳孔猛然紧缩,气焰萎靡不振,倘若让萧齐知道是自己让作坊建成而徒劳无用,大概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的人。
那厢,石老太大呼解气,扬声对柳清妍道:“丫头,撩挑子的好,你要是想建作坊,婆婆拿钱给你弄个更大的。”
祝太太见了,附和道:“妍丫头,你弄出来的那些新鲜玩意,都是别处没有的好东西,不怕没销路,我们祝家建几个作坊的银子还拿得出来,咱们另起炉灶就是。”
两家同仇敌忾,共同进退。
柳清妍抿嘴笑,笑得很甜,“多谢石婆婆和祝伯母支持。”
方嫣冷嘴唇抿得死死,满腔怒火,恨意滔天,偏又无处发泄。
柳清妍再度转身,对酒儿道:“酒儿,那婆子刚才打了你几下?”
酒儿挺胸,“回小姐,打了三下。”
柳清妍又长长地噢了一声,调子拉得很高,继而语气猛然转冷,“照着刚才她打你力度,打她三十下。”
“是。”酒儿干脆果决。
“你别太过分。”方嫣冷厉声喝道。
这个小贱蹄子不但当众辱她,还要将她的尊严狠狠往泥里踩,是可忍,孰不可忍。
酒儿被她喝得身形一滞,有些气怯地望向柳清妍。
柳清妍鼓励她,“不用怕,有事我担着。”
酒儿受到鼓励,走到那婆子面前,迅而猛地一巴掌挥出去。
“大奶奶。”那婆子捂住脸尖叫。
她是方嫣冷身边最信任的婆子,不信大奶奶会放任她被人欺负。
方嫣冷咬紧牙根,强抑怒火。
今日的奇耻大辱,来日她必定奉还。
那婆子心底很失望,她尽心尽力替主子办事,主子竟然在关键时刻放弃她。
为何别人的主子,维护下人会不惜一切?
婆子不甘心,在酒儿的巴掌再度挥起来时,两人扭打起来。
柳清妍一瞧,哟呵!
你打我的人时,打得贼爽,我的人打你,你居然敢反抗!
她忙喊在周围瞧热闹的女工来帮忙。
女工们是她的人,都极听她的话。
场面乱做一团。
在外面听动静的男宾,奔进去报告,“不得了唉,女眷那边打起来了。”
男宾们早已察觉女眷这边的情形不对,闻讯全跑出来了。
女工们个个都是做惯重活的农妇,身强力健,得令一拥而上,将那婆子牢牢抓住。
方嫣冷的其他丫鬟婆子,一见这阵势,也不敢上前去帮忙,全往一边躲。
小萧睿的奶娘护住他,缩到角落去了。
酒儿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打得很响。
方嫣冷和柳清妍横眉冷对。
男宾们站在幔布外瞧不真切,外面又有锣鼓声传来,只隐约听得被打婆子的惨叫声。
萧齐面色深沉,分开人墙走进来沉吟半响,突然对石威道:“石总镖头,看你的了。”
石威瞬间领会他的意思,一提真气,隔空遥遥劈出一掌,一道罡气疾射出去,将围成墙样的幔布齐整割开。
罡气的力道拿捏的十分准确,将将好割裂那层布料,真气化形,以至炉火纯青之境。
幔布向两边落去,里头的情景令男宾们无不感到震惊,比看石威的表演还要来的带劲。
大伙纷纷扭头,用各种异味不明的眼光望向萧大公子。
萧大公子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眼里的光芒有如风中烛火,明灭不定,唯有眼底最深处的一点红在滋长壮大。